瘦骨嶙峋的身形似只稍一陣狂風便能摧折般,老住持眸光深邃,聆沈知鶴明音入耳,卻掀不起一絲波瀾。
許久,他方才伸出手,打開一側佛龕,內里有一捆箋紙,不是尋常的紙張,厚實些,也撒了金云紋。
“這是施主所求。”
老住持左手穩穩握著佛珠不動,右手將那捆箋紙擱到沈知鶴跪著的蒲團跟前。
小木窗外的天陰沉沉地,云好像壓到了頭頂,秋風幾度,吹得窗框在吱呀作響。
“信女原先所求,皆是虛妄罷了。”
沈知鶴雙手合十,目光在那捆箋紙上定定,這滿屋子的檀香縷縷自小銅鼎里騰起,直熏得她頭脹。
“所謂因果輪回,”老住持靜靜看她,眉目平展,“施主命中注定必結的因,能得到怎樣的果,皆在施主一念之間。”
疏花薄霧里,該是朝霞的一片片皎白光華被壓成烏云,順著窗入內,映在沈知鶴晦暗的眼底,觀不清她眉眼的遠山清泉:
“為何是我?”
話音剛落,沈知鶴眸底壓著的微紅溢出,又緊跟著喃了句:“我佛慈悲,該渡信眾苦厄。”
“阿彌陀佛,”老住持將她神情盡收入眼,得一句微嘆,“施主,您方才說的,是不悔。”
將澎涌而出的情緒狠狠壓下,沈知鶴深吸口氣,眼底銜光,她尾音摻雜顫顫,做了個楫:
“是我失態了。”
老住持斂眉,在他身后,那座佛堂內供著的小金佛滿滿都是紅塵的愿,老住持落聲沉沉:
“任塵緣虛無起滅,施主本可不用這般決絕。”
沈知鶴喉咽發澀,般般苦事又上心尖,她嗓音沙啞:“本就是南柯夢一場,又何必貪戀那無果的朝黎。”
可話音剛落,沈知鶴自己都覺得好笑。
貪戀嗎?她是貪戀的。
佛祖跟前,該聆從本心。
她原本該是孤居寒嶺的鶴,又想當不畏羈絆的鴻鵠,可偏偏藏不住自己心尖的紅塵風月,做不了天上蓬萊仙,只因人間客驚鴻。
“施主。”
老住持捏著佛珠串,二十八顆圓潤的紫葉檀子,隨著拇指的交替,自他的手心穿過,一雙沉目似是已將沈知鶴內心看透——
“想成黃粱,亦想定乾坤,雖說天地玄黃亙古萬變,終都逃不過一個空字。”
“先得盛滿風華,再求你的朝黎暮暮,也并非不可。”
有風入堂,將滿室的檀香吹散了些,也吹散了沈知鶴眼前的白霧,她袖下的指尖生生掐到泛白,月牙印在了手心。
“您是說……”
老住持闔目,拎起了地上的木魚,將沈知鶴才開口的話阻斷:“施主,可自渡。”
木魚聲一瞬便充斥了佛堂,似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靈聲,最是圣靈的潔凈。
蓮青色裙裾微顫,沈知鶴眸波寒煙映出亙古不變的風月,如今像是偷到了一絲曙光,羅袖攏了風,且將料峭的寒盡數寄與蓬萊。
她掀起眼皮,借來朝陽三分色:
“多謝大師贈言。”
說罷,沈知鶴屈身,重重地三叩首,予老住持,也予他身后那座金佛。
老住持還是那副緊緊闔眸的模樣,他依舊敲著木魚,一聲一聲,回蕩在空曠的佛堂里,扣問人心,扣問佛心。
結了繭的指尖捻著一顆又一顆佛珠,都是三千未了事。
沈知鶴將跟前那捆箋紙穩穩藏于袖內,而后起身,又端著恭敬的態行了個禮,方才悄移蓮步出堂,轉身關上的佛堂的門。
緩緩吐了口氣,沈知鶴順著廊原路返回,與守門的小僧躬身回禮,這偌大的蘭若寺后院,竟連個旁人也沒了。
也不知鶯兒可供奉好長明燈了。
沈知鶴抬腕露三分纖骨玉肌,正欲繞去正殿尋她,可天邊猛然一聲驚·雷,響雷霆之勢,那壓了好幾日的烏云終于兜不住藏著的雨水,大雨剎時傾盆而下。
瓢潑大雨敲下瓦檐上的紅塵,沈知鶴只得尋了一處短廊避雨,山風四起,橫空急來,將她的雪青裙衫刮得烈烈飄響。
正不知如何是好,沈知鶴身后兀地傳來腳步聲,她轉身,眸底乍起波瀾。
來者面色無波,目掃四周無人,上前稍稍用力,握著沈知鶴消瘦的腕一把將她帶入廊旁的小室內。
“放手!”
這是個無人居住的禪房,沈知鶴掙脫開那人的手,后退幾步,髻峨峨橫一壘烏云,長睫輕打,她壓聲兒低喝,生怕有人聽見。
那人卻恍若未聞,檢查過門窗后,轉身在禪房案邊坐下,收了他那把十二骨白竹傘:
“孟夫人,別來無恙。”
無根之水天上落,四周雨聲淅瀝,喧囂入耳,又好似靜得不能再靜。
禪房天光晦澀,沈知鶴垂下眼簾斂去驚詫,再抬頭,已是無波,任風聲四起:“你怎會在這兒?”
“夫人以為,洛陽一別,便是永遠了嗎?”
那人將十二骨白竹傘折好,放于案上,雨水順著案沿落下,很快便在青石磚板上暈開,他抬眸凝著沈知鶴,溫潤如玉的聲兒朗朗,目光灼灼。
赫然是在洛陽孟家祖祠為他們作畫的畫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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