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戈銅琶,斜鞍暗月,西風吹得長纓揚。
狂風卷起荒野黃沙塵囂,將整個大軍營帳都抖地觳觫,而在主營帳中,燈燭搖晃,把帳門的火光都一瞬劃過,又恍惚地閃去。
“將軍。”
謝無妄跪坐案側,沸壺溫了酒,一脈清流從指尖壺口傾下,他滿了一整碗,將那個缺了口的陶碗推到孟靖懷面前。
辛辣滾酒封喉,孟靖懷面波平穩,抬眸,凝他: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有人疑我的?”
謝無妄一攬白袍,眉梢仍掛著一貫的笑,他擱了盞,在案上落得一聲響:“自你成親后。”
孟靖懷面露三分果然,他昂起頭顱,那張波瀾不驚的面目隨著聲音漸長而微微牽動:
“都找上你了?”
謝無妄低笑了聲,卻仿佛將營帳外的寒風都盡數嵌入了眉梢,他嘖了一聲,吐字滲人:
“加上那薛賀為才三人,其余二人都是老臣來探,可想是年事高了,出了我那暗閣,不多時,便就病逝了。”
孟靖懷瞥他一眼,而后垂下眸去,身側的那些個竹簡散落,鋪陳滿地:
“今日撤軍之時,你未說完的那句是什么?”
謝無妄眉梢的寒意散了些去,他抬手執壺,再將孟靖懷跟前那空杯盞續滿,流暢的落酒聲在深夜的營帳中格外清晰。
孟靖懷凝著案上的酒盞,不語。
“將軍。”
謝無妄側身將酒壺放回身側的爐上,目光掃過孟靖懷腰上的小佛鈴一眼,旋即若無其事般斂去眸中意味,再抬眸望向孟靖懷,正了容色:
“冷清清是空山雨后,寂寥廖是魏廈已頹。”
“不知您求的正字,是時候了嗎?”
孟靖懷眸光一閃。
金烏覆陰云,是天地間的白光乍現。
“那棋早就落了。”
許久,孟靖懷再將案上杯盞舉起飲盡,大掌拂去嘴邊的酒漬,難得笑了笑:“你猜那薛賀為,可會來?”
謝無妄眉目都含了笑,他舉杯示意,也將自己盞中的溫酒一飲而盡,滿目清明:
“會。”
孟靖懷挑眉望他。
謝無妄笑意斂了些,出聲淡淡:“你今日一言,他認為有了曙光。”
孟靖懷眸中含了諷,沈相與魏帝,只是疑他,可那薛賀為今日言辭動作,如同已經認了他一般。
他正想說些什么,外頭便有急促腳步而來,在營帳外站定,低聲問禮:
“將軍——人來了。”
謝無妄瞥了眼孟靖懷,滿目果然。
孟靖懷面色復了平靜,向外沉聲:“進來。”
帳外的副將得令,撩起帳簾入內,跟在他身后的,赫然是今日城墻之上的薛賀為。
也虧得如今的晏營之內,已有大半是擁護孟靖懷的人,至于剩下的半成,也都是痛恨魏帝、明哲保身之流。
謝無妄那句魏廈已頹,是天下皆知的事。
否則他們今日哪敢這般明目張膽。
“見過孟將軍。”
薛賀為一入內,便直直走到孟靖懷跟前撩袍下跪。
孟靖懷眸光微動,側眸遞了副將個眼波,副將會意,退了下去。
寒風順著被撩起的帳簾而入,吹晃帳內的燈燭,三人成影,半響,便又恢復了平靜。
孟靖懷半闔著眼眸不做聲響,一旁的謝無妄更是垂眸不語。
底下的薛賀為咬了咬牙關,全身肌肉緊繃,語氣壓地極低:
“孟將軍,卑職只身入營應約,不知可否換您一語。”
孟靖懷背脊挺得直直地,眼簾一掀,凌厲如刃,開腔冷冷:“明人不說暗話。”
薛賀為眼眸一掃向隔壁的謝無妄,定了定,隨后拱手,是搭在即將逼出的弦上:
“不知卑職城墻一言,將軍可認同?”
孟靖懷扯了抹笑望他,像是好整以暇的模樣:“我可不懂你在說些什么。”
薛賀為被孟靖懷難得的笑一瞬愣了神,一股冷意順入心尖,他抬眸,聲兒也提高了些:
“將軍——”
謝無妄終于抬眸,不輕不重地一瞥,拿起案上的骨扇把玩。
薛賀為不動聲色咽了口唾沫,他手指僵硬,彎曲半凸地搭在唐刀柄上,生冷的觸感透過神經中樞登臺而上,黏·糊·糊、濕·撾·撾的水淌在掌心,是滲出的汗。
半響,他終于雙膝跪地,卸了那唐刀,將其置于地上,往前一推,而后低下頭去,是從嗓子深處硬擠出來的音節:
“卑職十二歲入軍營,至今已五十有余,歷經二朝,晏本偽朝,今見魏帝殘暴,民心盡失,卑職只愿匡扶正主,復我大昭盛世——”
薛賀為滿面通紅,聲聲入心,他猛地磕了個頭:
“卑職,叩見九皇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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