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過后,深秋已過的院里飄散著泥土和樹葉的氣息。
鳳梨擺脫了傷秋的鄙俗,許是欲為這秋結出一片香甜,原來花盛開的枝頭務實地長出堅硬又毛茸茸的果子。
殘花落地,枝結盛果,這樣的生機,也不知該不該歡喜。
“夫人,天才亮呢。”
蒹葭閣內,鶯兒正跪坐倚著案邊闔目,她昨兒守夜,此時耳旁卻捕捉到一陣窸窣,忙睜開眼,貓著腰上前,隔著云帳又續了一句:
“您可是要起身了?”
帳里的人兒應了聲,嗓音啞啞。
沈知鶴撩開云帳,只見她眼下烏黑甚重,那雙杏眸里格外清明,哪有半分剛睡醒的模樣。
鶯兒扶著她起身,見沈知鶴皺眉,心下一緊:“夫人可是又腹痛了?”
“無妨,你去準備下,我想沐濯。”
沈知鶴唇色蒼白,柳眉微蹙,在梳妝臺前坐下,捂著下腹,只覺手腳冰涼。
昨日來了葵水,她自幼便體寒,每回都疼得緊,自上次遇刺之后,調理了幾個月才重新來了,可這一來,竟是比從前更痛了。
昨夜便是飲了藥入睡也只堪堪睡了兩個時辰,不是痛醒,而是被噩夢驚了。
沈知鶴撫了撫發脹的太陽穴,鶯兒取了些干凈的月事布來,婢女備好熱水,請了沈知鶴去浸,熱水覆身,她才覺寒氣散去了些。
“苦了夫人了。”
鶯兒在旁候著,時刻注意著水溫,又要提醒沈知鶴不能浸太久,她眼光略略抬起,只見水光下映出沈知鶴腹上那道猙獰的疤,頓時又酸了鼻子。
沈知鶴倦倦掀起眼皮,順著她的目光往下望,眸光一閃,扯了抹笑:“我無事。”
她抬起指尖撫上那道疤,女子身體有殘缺,若是未出閣的,怕是只能低嫁了。
可她的這道疤,卻是捉緊了自己的夫君,還可能是未來的救命符。
隱在羽睫下的黑眸染了一絲自嘲,沈知鶴抬眸斂去,示意鶯兒一眼,鶯兒會意捧著衣裳上前伺候她穿好,揮手命屏風外的婢女入內收拾,才扶著沈知鶴走回梳妝臺前。
“夫人,今日可要上妝?”
鶯兒執著把刻了梅花的木梳,在梳著沈知鶴落下的三千青絲。
沈知鶴眉目都染著倦懶,手上握著個湯婆子暖腹,她半闔著目,思索一瞬,正想說不必,外頭卻有行禮聲傳來:
“奴婢給少夫人請安。”
原是老夫人院中那位。
沈知鶴面色不動,兩瓣唇張合,只吐出一個“進”字。
寧知俯身撩起云帳入內,在距沈知鶴三尺處站定,端正行了個禮兒,手上拎著個餐盒:
“少夫人,這是今日的早膳,奴婢知您身子不便,特意換的牛乳酪酥,還加些益母草碎。”
沈知鶴自鏡中瞧,睞去身后那素凈的一抹碧色:“你有心了。”
寧知垂著眸謝禮,見鶯兒忙著,也不敢喚她,只諾諾走了幾步,將食盒放在案上,而后回來站定,從懷里掏出個帖子:
“少夫人,這是恭王府的帖子,奴婢來時恰好遇見了小廝,他腹痛,奴便順手帶了來。”
說罷弓著身子,將帖子遞到沈知鶴身側。
一舉一動都挑不出半絲錯處,跟她母親可真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沈知鶴抬手接過,原是那步允歡辦的甚么賞菊宴。
見身后那人還俯著身不動,沈知鶴側眸凝她,眉一挑:“可是母親還有什么吩咐?”
“回少夫人,是老夫人才收到的消息,說少爺云奚一戰大勝,只是讓南岳那主帥逃了,皇上下令,讓少爺活捉那賊人才可回來。”
寧知羽睫輕顫,珠花綴髻上,都是好顏色。
沈知鶴凝她半響,眸中意味更濃了些。
這消息,她昨夜便已經收到了,怕是今日一早,才從宮里散出來的罷,可若是老夫人要遞來給她知,為何又輪得到寧知來自己跟前說?
“我知道了,今日身子不適,便不去向母親請安了,勞煩寧知姑娘遞安。”
將籠罩于眉梢的打量盡數散去,沈知鶴漓了抹笑,她妝發已成,鬢發纏金玉,珍珠明月珰,是耀耀光輝。
寧知起身,被沈知鶴那抹笑耀得怔了怔,旋即低低回了個笑,便告退了。
“這個寧知,最近來咱們蒹葭院的次數也忒多了些,就愛討好您”
鶯兒瞧寧知背影,見她出了閣才不輕不重哼了一聲,帶著幾分不屑。
她倒也沒說錯,自孟靖懷出征討伐后,寧每日都尋了不少由頭來蒹葭院見沈知鶴,侍婢小廝們私下里都說,寧知討好得這般勤,倒是像媵妾討好主母似的。
沈知鶴捧著手爐起身,在幾步處的案邊坐下,鶯兒打開那食盒,取出里頭那四方牛乳酪酥,再拭干凈那筷箸,才奉到沈知鶴跟前。
“既是知曉主院那邊什么心思,我們行事才要更穩妥,”沈知鶴望了鶯兒一眼,挑了挑眉,“你這張嘴,是要好好鎖起來了。”
鶯兒癟癟嘴:“您慣愛取笑我。”
沈知鶴眉梢的愁緒淡了些,她執了筷箸取半酪酥入口,不消半刻,甜香已散繞鼻翼。
這個寧知,心思是真的深,只是到底年輕,還是沉不住氣。
名聲上便落了不好。
沈知鶴舉帕拭去唇邊酥渣,掀起眼皮瞧見被自己放在一旁的帖子,眸光定了定,終是瞟了鶯兒一眼,不疾不徐開口:
“去回了恭王府的帖,我午后會去赴宴。”
鶯兒應聲,領了帖子向外走去。
沈知鶴又用了幾口酪酥,到底膩得慌,飲了備好的熱茶才散去些膩意,她起身,目光落在床榻邊上不動。
半響,見閣內無人,沈知鶴步伐穩穩,落了塌邊的云帳,取出腰間的那物,抽出床榻下隨嫁來的物件,在最低下找出那個小小的錦盒,輕輕開了鎖。
里頭是張泛黃的半舊紙張。
沈知鶴那遠山眉下的杏瞳一瞬收縮,排山倒海般的記憶瞬間從最底下涌出。
她從前不諳世事時,亦是一等一的嬌女,只識得風月無邊,秋水情長,也曉得這世間人心不古,千回百折。
可沈知鶴自以為解了幾局詭譎黑白,殊不知世間蝎毒,遠勝黑白之間。
當年那個滿空星辰的夜晚,沈知鶴被沈相喚進了書房,交由自己一個錦盒。
她諾諾顫著手,原以為是自己做錯了什么,可那張紙一展開,卻是將她虛構的美好盡數震碎。
“知鶴,這是你的命。”
沈相對她說了很多,沈知鶴都已記不清了,只記得這最后的一句,也是后來每夜夢回,她最痛苦的記憶。
昨夜她做的噩夢,不是旁的,是夢見了孟靖懷在云奚遇襲。
夢中的男兒胸口正中毒箭,臉上卻是熟悉的笑,對著她:“阿鶴,別怕。”
我能護你周全。
他總是這樣說。
柔荑將半舊的紙張捏緊,而后,有滴淚滑落,落到了其上,一瞬便化作了水花。
沈知鶴緊咬下唇,面上赫然是兩道淚痕。
她以為自己能一直守得住心,可還是高估了自己。
那顆心,早在當年蘭若寺一見,早在后來眾多偷溜出沈府去見孟靖懷的日子時便已落下了。
那紙張上,只有短短七字——
孟家子,疑秦氏兒。
是足以翻天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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