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身量修長,面容清瘦,兩只眼睛很明顯的向里凹陷,眼底滿是青黑,儼然一副病容。
那人眼見右相驚訝的張大了嘴巴,不由輕笑了聲。
“很意外我還活著?”
右相立刻抿住嘴角,眼睛極快的轉開,面容肉眼可見的冷峻起來。
來人也不驚訝,待到將臣書交給過來的內侍,便老神在在的向在場的眾臣見禮。
眾人里,有知曉緣由的一兩人見狀也都略微頷首,算是見了禮。
余下的大部分都是面帶茫然,顯然不明所以。
皇帝已然極快的看完臣書,輕且快的將其擱在案幾上,冷冰冰的看著下首的右相。
右相沒有抬頭,但他已然能感受到皇帝的怒火。
他放下勿板,鄭重其事等到磕了個響頭,道:“陛下,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當年,先帝臨終托孤,臣自那時起便下定軍心,定輔佐陛下成為一代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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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淡淡笑了笑,“倒是辛苦卿家了。”
他語氣很淡,語調也很柔和。
右相心頭微松,緩緩直起身體,抬眼就對上皇帝淡漠的眼,他心里咯噔一下,明白此時說再多,已然無益。
皇帝已經相信了那狗娃子,絕不會再聽進去其他。
他輕輕吸了口氣,重又俯身叩首,“陛下能如此寬仁賢明,乃是先帝與列祖列宗庇佑,臣不過是勉強以老邁之軀勉強支應些瑣雜而已。”
“好在陛下不嫌棄,臣也就腆臉干了這許多年。”
皇帝勾了勾嘴角,眼底一片冷漠。
右相一邊說一邊試探的看過來,正好跟皇帝對了個眼。
皇帝的眼里無悲無喜,長長的冕旒微微晃動,遮掩了他大半神情,唯有那雙眼睛,實在太過醒目,讓他勉強窺到了皇帝心思。
他心里一片頹然,知曉今天是他此生最大的一道關卡,一個不慎,便會將他以及全族甚至九族的性命全都葬送。
他輕輕吸了口氣,重又俯身叩首,“陛下,臣本就愚鈍,早年仗著體力,勉強辦差,而今臣年事已高,懇請陛下容臣告老。”
他話音未落,偌大的朝堂登時一陣喧嘩。
一甘依附他的朝臣根本沒有想到他會如此,皆露出惶色。
這么多年,他們一直都是依附右相行事的,若右相不在,以他們的勢力定然無法跟左相抗衡。
左相那人看似慈眉善目,實則最為記仇。
若右相離開朝堂,等待這些人的只怕是他們都不敢想的報復。
眼見左相已然脫了官帽,行三跪九叩的禮數,眾人焦急不已。
想要阻止又顧忌上頭的皇帝。
皇帝冷眼看著下方每一個人的神情,嘴角抿緊,手指不明顯的虛握了下。
左相此時也是眉頭微微皺了下,右相如此的豁的出去,倒是他沒想到的。
他本來預計了好幾個連環策,本以為他的老對手會做最后的掙扎,誰想他如此光棍,如此倒是讓之前的謀劃落了空處。
左相眼見著右相行動,心里糾結了下,右相一貫老奸巨猾,他必須防一防,萬一他以退為進,自己沒有地方,那么現下這個好牌可就浪費了。
其后,兩個朝臣看了眼左相,左相似有察覺,微微側頭。
只一眼,兩人就明白左相所想,兩人齊步上前,無視一旁還在行禮的左相,跪地道:“陛下,此人勾連外敵,意圖謀害軍中統帥,顛覆大夏根基,其證據確鑿,懇請陛下明斷。”
兩人聲音洪亮,幾乎繞梁半盞茶,磕頭力道更是實在,磕得堅實的地磚都砰砰作響。
皇帝看著兩人由紅逐漸轉青再轉紅的腦門,嘴角抿的越發的緊了,在旁人看不見的角落,他的拳頭已經緊緊的攥起來。
而此時,一副左相的一干朝臣,在見皇帝并沒有劇烈反應之后,也都上前。
偌大的朝堂,近半數多的朝臣皆跪地請命,余下的那半,一部分神色恍惚,似乎沒聽懂眾人在說什么一般。
這些人多數都很年輕,是近幾年才剛進入朝堂的年輕官員。
其余的那些則是一直跟隨著右相的老人。
這些人或惶然,或驚恐,或畏縮,或后悔。
皇帝坐得高,很輕易就將眾人表情看了個真切,只是看的越真,他心里越是惱火。
無疑的,那些控制不住表情的,當年都參與謀害過皇叔和袁寶兒,在他們誓死捍衛大夏疆土的時候。
他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想要去抓擺在案幾右前方筆山。
才一動,一直老神在在的袁寶兒便警覺起來。
旁人不知,擔任他貼身老師的袁寶兒卻很了解,這小子是脾氣上來了,打算不管不顧的撇東西下來。
她急忙站直了,兩只烏黑的大眼睛定定看過去。
她眼睛本就大,又黑白分明得很,模樣又長得俊俏,在一干老的滿臉褶子的朝臣當中,堪比鶴立雞群的存在。
只是她平常總是一副睡不醒的模樣,倒也勉強在群臣中亮眼得不那么明顯。
然而一旦她認真起來,那效果可就不一樣了。
皇帝不用注意就看到她的擔憂和勸誡。
他明白,袁寶兒心里擔憂為何。
如今的朝堂幾乎是由兩個黨派組成,一旦他行事偏差,便會掀起軒然大波,他根基還沒有打牢靠,那些私下里聯系的臣子有些還不夠資格站到這里,有些雖然隱藏在兩派當中,但他們影響力不夠,一旦產生動蕩,以他們目前的能力,沒辦法穩定朝堂。
皇帝心里明鏡,此時的他萬萬不能動,所以明明心里恨得都要滴血,也只能咬緊牙關,并控制自己壓住怒意。
皇帝自覺自己已經夠讓步的,然而在跪地請命的朝臣眼里,皇帝所為便是包庇。
眾人隱晦的對視片刻,便紛紛膝行到丹狴之下,再次磕頭請命。
如此無異于逼宮。
皇帝心中本就有氣,只是礙于局勢才不得不隱忍,堅持情景,他登時更氣了,一張臉漲的發紅,眼角周圍也滿是紅色。
袁寶兒一見,便知不好。
她與皇帝相處差不多小十年,只在當年皇后想要取他性命之時,見過他如此。
只是那時的他還很弱小,無力對抗皇后的威勢,但就算那樣,他也敢折回去,當初要不是她在其中攪和,說不定這小子還真能跟皇后拼個你死我活。
“陛下,”袁寶兒當機立斷的上前兩步,清亮又悅耳的聲音很輕易的將眾人嘈雜到心煩的聲音壓下來。
眾人一梗,下意識的看向左相。
左相眉頭微皺,不動聲色的看袁寶兒。
顯然是要靜觀其變。
袁寶兒朝他溫和的笑了笑,拱手道:“臣有幸被先帝看重,與兩位股肱一同照顧陛下,一晃多年,臣猶記得先帝與臣交談時的威儀。”
袁寶兒很是感慨的樣子看向左相。
左相心里唾棄了聲,想起當年被皇帝支配時的恐懼和敬畏,嘴角緊抿,別開了眼。
袁寶兒心里輕笑。
躲開就好,會躲說明他心里還是有一點點忠君想法的。
她看向右相,只見右相低垂著頭,一動不動,似乎是聽天由命了。
袁寶兒冷漠的收回視線。
于心,她是很想要右相的命的。
當年她數次命懸一線,都是這老不死的狗賊搞的鬼。
但理智上卻明白,右相不能死。
或者說,當下他不能死。
所以她拱了拱手,“當年先帝曾與外祖手談,某得以服侍在側,先帝感慨,他即位之時,大夏正是多災多難之時,幸得一干能臣輔佐,這才讓百姓過上安穩日子。”
“臣外祖當年便言,先帝看人看事眼光獨到,不尋常人便要行不尋常事,如此才有了當年的大夏。”
說到這兒,袁寶兒拱了拱手,老神在在的又回去自己的位置,靠著幾人和抱的大柱子,似睡非睡。
眾人轉頭看左相,左相垂著眼睛,平靜無波。
眾人便又看右相。
右相此時佝僂的越加厲害,整個人搖搖晃晃,似乎下一瞬就要暈倒。
眾人只得看向皇帝。
皇帝此時已經明白自己該怎么做。
他托來紙筆,飛龍走鳳一番,將璽印蓋上。
內侍上前拿過來,略一打量,便愣住了。
他不太敢相信的看皇帝,皇帝正冷著臉,盯著下首。
內侍只得往前行了兩步,朗聲將內容唱了出來。
皇帝寫得很簡短,只五個字,準,即日歸鄉。
內侍的聲音繞著屋梁,緩緩消散。
偌大的殿宇安靜的能聽到外面的風聲。
皇帝斜了眼內侍,起身走了。
內侍急忙讓人把旨意交給右相,急急跟上皇帝。
眾人瞪著眼睛安靜的看著那張旨意,似乎想要從上面看出什么來。
袁寶兒伸了個懶腰,繞開眾人,溜溜達達的往外走。
她一路溜達著出了宮城,琢磨了會兒,決定去西城吃小餛飩。
雖然從這兒過去有點遠,不過那里的餛飩最鮮,她心情正好,不想虧待自己。
她抖了抖袖子,慢悠悠的晃,身后傳來左相的聲音。
袁寶兒瞟了眼,站定了等他走到近前,“失望不?生氣不?”
明明已經結了盟,她還玩這手,無疑是背叛。
不過袁寶兒在做之前就已經想好了,倒也不怕他氣或者怒。
不想左相搖了搖頭。
“如此也挺好。”
他說完便越過袁寶兒往前去。
袁寶兒轉了下眼睛,就想明白他打的什么主意。
她本想說點什么,不過轉念一想,倒也沒必要,兩方若真打得熱鬧,正好騰出空缺來。
身后,眾人陸陸續續的出來,袁寶兒不愿跟他們扯皮,忙出了宮城,不過這會兒她也沒有心情吃什么餛飩。
她先去找了馬唐,讓他留意著右相那邊動靜。
馬唐如今早已被錘煉出來,聞弦知雅意,立刻猜出要有事情發生。
他急忙去尋人,將事情交代下去。
袁寶兒站在書房外面吐了幾口氣,感覺只馬唐和他手底下的人有點不大靠譜,便又去尋耗子。
而今他雖然沒掛布帥的名頭,但已然是布衣衛的頭把交椅。
當然,這是在顧晟沒在京都之時。
耗子見袁寶兒過來,便立刻拉她進去內室。
“姑奶奶,你可是捅了馬蜂窩了。”
袁寶兒笑了笑,半點也不意外。
她便相的保了右相,就等同于讓左相的籌謀半數落空,雖然跟他們當初結盟的不算矛盾,但也壞了左相不少事情。
左相還能對她平和,是因為以后朝堂是他一家獨大,威脅最大的眼中釘去除了,當然更重要的時,如今的顧晟手握兵馬大權,如果真跟袁寶兒鬧掰,他只怕勝利果實非但不保,還有可能小命不保。
所以哪怕心里很惱火,他也還是不得不忍了。
袁寶兒順著耗子的力道坐下來,等他也坐定了,才道:“你應該也聽說早上的局勢了吧。”
耗子舌頭和牙交擊了下,發出嘖的聲音。
“右相比我想的可弱多了,”這些年他們一直按兵不動,一方面是顧忌左相,另一方面也是擔心玩不過那些耍筆桿子的。
但現在看來,右相敗得實在容易。
袁寶兒笑了笑,“那是因為左相一早就動了手,把右相的抓牙拔了大半。”
“不然就那些反撲,也夠一受。”
耗子消息最為靈通,聞言也是跟著點頭。
偌大的大夏,只怕沒有誰比他清楚,近來這段時間有多少大大小小的官員被拿下了。
“我來是想請你幫個忙,”袁寶兒道:“下朝時,我跟左相打了個照面,我猜他定然不會容右相活著。你費費心,盯著些,盡量讓他活著出城門。”
耗子搓了搓下巴,呵呵笑了聲,不大的眼睛里閃爍著精光,也不知道在盤算什么主意。
袁寶兒被他笑得雞皮疙瘩都起了,便道:“若是實在攔不下,就別攔,兄弟們的命更重要。”
耗子漫不經心的恩了聲,也不知道聽沒聽進去。
袁寶兒搖了搖頭,離開詔獄,回去府衙。
大家伙送走之后,大家明顯清閑下來。
幾個工匠惦記著之前的簧扣,便過去另一個廠房研究去了。
袁寶兒進去時,就只看到一個文書。
得知眾人去向,她繞著府衙溜達一圈,見沒什么事,索性回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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