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從松鶴堂里紅著眼睛回了翠萼樓的時候,同樣紅著眼睛的海柔正坐在窗邊的紫檀木雕梅花椅上等她,懷里還抱著她的六月。
沛柔知道自己的紅眼睛和海柔的紅眼睛原因并不一樣,可海柔卻并不這么想,一見了沛柔回來,立刻抱著六月迎了上去。
六月原來正在打盹,忽然被驚了驚,從海柔懷里躥下去,打破了沛柔的一個綠地粉彩人物花瓶。
海柔嚇了一跳,心翼翼地看了沛柔一眼。她偏又紅著眼眶,看來就像一只受了驚嚇的兔子,楚楚可憐。
這個花瓶還是柯明敘前些年在外游歷的時候偶然得了,送來給她作為喬遷之喜的。
碎了也就碎了,沛柔嘆了口氣,喚今日當值的紉冬進來收拾了,讓她把六月也抱了出去,兩個娘子關起門來在房里話。
想來是海柔也知道了潤柔要遠嫁的消息,所以才會哭成這樣的。
此時室內只剩了她們兩個,她嘟了嘴,趴在桌上,沉默著一言不發。
沛柔只好先開口:“我方才從祖母那聽了,大姐姐定了要嫁到西北的崔家去。”
“雖然路途遙遠了些,今后恐怕不能常常相見,可崔家實在不錯,崔家公子和大姐姐也是良配,三姐姐也不要過于傷心了。”
沛柔就把方才太夫人晚膳時跟她的崔家公子的種種好處都給海柔聽了。
“更何況女子嫁出門去,頭幾年都不怎么能出門。”
“就算大姐姐就嫁在對門,恐怕也不能和咱們姐妹常常相見,這樣想一想,遠嫁其實也沒有差了多少。”
“或許未來的一兩年間,崔大人就被調回了燕京也未可知。”
海柔也知道沛柔只是安慰她,聽她這樣一,反而更難過起來,把臉整個埋進了手臂里。
“從吵吵鬧鬧的長到這么大,平日里我做什么她都要訓我,可是她一朝要嫁出去了,沒人尋我的不是了,我真不舍得。”
“就不能不嫁嗎?她是我姐姐,怎么能不和我一直在一處呢……”
又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沛柔又想起方才太夫人的話,也被她招下了淚來。兩個娘子又在一處相對垂淚好久,才漸漸止住了。
讓紉冬打水上來,凈過了面,重新安安靜靜的話。
沛柔就接著方才的話,“你若是擔心將來沒人訓你,那我就辛苦些,一并挑起大姐姐的責任好了。”
“每日照著一日三餐地訓你,看你嫌不嫌煩。”
“還問大姐姐能不能不嫁呢,等你將來見了大姐夫,再想起這句話來,我看你羞也不羞。”
她和海柔開玩笑,海柔卻像是哭累了似的,仍然懨懨的。
沛柔想了想,便道:“我聽蕊君表姐跟著夫家人回了燕京,這陣子她帶著侄兒、侄女住在宣瑞伯府里。”
“不如明日我早些出宮,下午和你一起去你外祖母家看看蕊君表姐。”
當年常蕊君嫁出去的時候海柔也是這樣,偷偷在沛柔面前哭了好幾次。
常蕊君是遠嫁,潤柔也是,或者海柔見了遠嫁回來的常蕊君,期盼著將來潤柔回燕京的日子,情緒能好一些。
海柔早就想去她外祖母家見常蕊君了,只是這陣子擔心潤柔的婚事沒心情出門。
如今潤柔的事情總算塵埃落地,聞言便道:“那你明日可一定要早些回來,我和我娘一聲,讓她遞個帖子過去,再告訴大伯母幫咱們準備馬車。”
自從沛柔搬進翠萼樓,她和柯氏的交集就更少了。
潤聲十五歲之后就搬到了西邊的桂馥堂,她找他也不必再往梅真堂去。
定國公這幾年不在燕京,她每日里也只是發落家事,安心帶著清柔而已。偶爾和柯大太太出門去感慈寺上香散散心,沛柔也從未跟著去過。
時辰已經不早,沛柔正要吩咐紉冬把她那盞琉璃繪十二月行樂圖的風燈找出來給海柔點著回蕙草堂去。
海柔看出了她的意圖,卻脫了鞋一下子鉆到她床上去。
“五妹妹,今我跟你睡行不行,我一想到我姐姐要嫁到那么遠的地方去就難過,今我一個人睡肯定睡不著。”
沛柔剛搬到翠萼樓里的時候,每個月海柔都要找了不同的由頭來和沛柔一起睡一兩夜。
海柔這丫頭睡覺實在不老實,每回和她一起睡,沛柔都沒法睡一個完整的覺。
“三姐姐,我明日還要早起進宮去呢,若是在靳先生的課上睡著了,懲罰可比周先生嚴厲多了。”
“你可別害我,你若是害我受罰,我就不和你去看蕊君表姐了。”
她又想了想,“你既然舍不得大姐姐,秾芳閣就在隔壁,你怎么不和大姐姐一起睡去。”
海柔歪著腦袋想了片刻,覺得沛柔的有道理,就下了床,趿了鞋,和沛柔道別:“五妹妹,那我走啦?你可別想我。”
沛柔笑了笑,“三姐姐快去吧,再晚一些,恐怕大姐姐就要睡下了,秾芳閣的丫鬟們也要趕你出去呢。”
海柔聽完,著急得不得了,立刻就出了門,樓梯上就響起一陣嘈雜的腳步聲。
也是十幾歲辦過春宴的人了,還這樣嬌憨,也不知道將來會落到哪家去。
沛柔輕輕笑了笑,就聽見紉冬道:“五姐這一招禍水東引,實在用的很妙。”
她的丫鬟都是跟著府里識字的嬤嬤讀過書的,因此都還算有些文采。
沛柔沒話,只是望著紉冬笑了笑。
紉冬這些年來的表現都很正常,并不像是會做出后來那樣喪心病狂的事情來的人。也許是誠毅侯府里的人教壞了她。
今生她不再嫁到齊家去,是不是她和紉冬今生也能保全一段主仆情分?
第二日她連午膳都沒有用就從宮里出來了。在翠萼樓里隨意用了些點心,就和海柔一起坐馬車往宣瑞伯府去了。
她有許多年沒有來伯府了,如今宣瑞伯府已經更貼近她前生記憶中的樣子。
看來他們家這幾年在關外的生意也做得不錯,只是伯府而已,論富貴氣派,也不比當年齊淑妃在位時的誠毅侯府差多少。
海柔昨日哭的可憐,今日看起來氣色卻不錯,沛柔就暗暗在心里同情起了潤柔。
她今日不和她們一起過來,想必有一部分原因是昨日沒睡好吧。
等去海柔外祖母跟前請過了安,她們就由常家的下人陪著往常蕊君的院子去。
常蕊君在娘家仍住著她未出嫁時的廂房,院墻下種了一排梔子花,六月花開,香氣盈滿了整個院子。
她早已經站在院門前等,三四年不見,彼此都有些感慨。還沒有走到近前,大家便都不覺紅了眼眶。
她忙把沛柔和海柔讓到了屋子里,讓丫鬟新沏了茶來,大家一起坐下話。
沛柔卻覺得方才站在常蕊君身邊伴著她的年輕仆婦有些眼熟。
想了半日,才發現她居然就是那日伯夫人身邊幫著她們把常毓君誆騙過來的那個丫鬟。
如今她能在常蕊君身邊當差,也算是好去處了。
常氏上午才遞了帖子進來的,常蕊君就已經備下了自己親自做的花糕,不可謂是不用心了。
聊了半日,卻沒見著她的一雙兒女,海柔就好奇起來。
“怎么不見琳姐兒和瑯哥兒,我難得來一趟,表姐也不讓我見見他們,是怕我這個做姨母的不給見面禮么?”
琳姐兒和瑯哥兒就是常蕊君的一對龍鳳胎,如今已經有兩歲多了。
常蕊君就笑道:“他們倆在我母親的正房里呢,為著你們過來,我忙亂了一個上午,也沒顧著看他們。”
“你若是要看,和我往正房去就是,何必這樣促狹。”
沛柔也已經很久沒有和孩子接觸了。清柔是昭永八年出生的,如今已經有六歲了,平日里也像個大人似的。
詠絮齋里上課,主要還是給海柔她們講課,她就在一邊練字描紅,身姿筆直,臉也繃的緊緊地,寫個字也如臨大敵似的。十分可愛。
如今定國公府里最的孩子是四房的沐聲,是四叔父的妾室,沐柔和潯柔的生母姚氏所出的。
她一有了兒子就又得志猖狂起來,沛柔見不慣她的做派,對這個弟弟的關心也就很少。
常蕊君的院子離傅氏的正房不遠,轉過了一道院墻,在回廊上走了片刻,就到了正院門前。
她們倒是沒有立即進去,因為院子里的石凳下坐著一個少年。
那少年一身湖藍色的繡水波紋的直綴,以白玉簪束發,形貌昳麗,文質彬彬。若是單論容貌,在燕京的貴族少年中,常毓君也算是翹楚了。
難怪祝煦憐為他那樣的著迷。
不過沛柔前生是齊延的妻子,今生又和柯明敘這樣真正的美男子交好,他那幾分顏色,在她眼中就很有些不夠看了。
常毓君過來給她們行禮,她只是冷冷淡淡地回了個禮,就站在一旁一言不發。
她和常毓君有許久未見了,他像是才發現她生的很美似的,目光在她身上流連了許久,才去和海柔話。
讓沛柔欣慰的是,海柔待他面上雖未見冷淡,卻也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離與客氣。
上了十歲之后,海柔也迅速的長成了少女的模樣。
她有與常氏和她姐姐潤柔一樣的一把好頭發,手如柔荑,膚如凝脂。
最妙的是她自有一段真的風流神態,令人忍不住想要捉弄她,憐愛她。
常毓君卻渾然不覺海柔的疏離,仍然拉著她喋喋不休,望著她的目光令沛柔感覺到了深切的不適。
前幾個月出門赴宴的時候,沛柔才見到過祝煦憐。
她生的實在是平平,反而連年少時曾有過的靈氣也一并磨滅了。常毓君是見了如今的海柔出落地這樣清麗動人,所以后悔了么?
這世間沒有后悔藥,即便是有,也輪不到他常毓君。
她花了那么大的力氣才掐滅了海柔對他生情的可能,他如今妄圖用言語,用恩惠打動海柔,絕無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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