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節后,齊延便去工部上值了。
這段日子他天天在家,沛柔還時而要嗔他煩人,她想繡個花,也不能好好繡得。想看本書,他又要和她談古論今。
她今生雖然也看了許多書,可他畢竟是兩榜進士,說起學問來,沛柔只有被他欺負的份。
可他出去上了一日值,她又嫌嘉懿堂空空蕩蕩的。明明紜春她們進進出出,時而要向她請示一些事情,她卻還是覺得寂寞。
前生沛柔過的日子也大多如今日一般,卻也沒有那么惦念他。
或許,這就是兩情相悅的感覺吧。她想到昨夜,不由得臉紅起來。
昨天在灞水邊,齊延與她一起去泮月樓給太夫人問好的時候,海柔與萬長風已經先走了,說是海柔不舒服。
等到晚間他們回了府,卻收到萬將軍府的消息,原來海柔居然是有孕了,不過才一個多月,正是要好好將養的時候。
海柔原說了過幾日就要來誠毅侯府看她,當然也是來不得了。
連海柔都要做娘了,今生她是看著她長起來的,沛柔自然也感慨了一番。想起前生海柔的事情,又平添了幾分擔憂。
但海柔嫁的不是前生的那個人,萬長風珍視她,她應該不會再遇見那樣的事情。
好不容易等到酉時,估摸著齊延應當要回來了,她再也坐不住,原來在做些小衣裳的,卻不自覺下錯了好幾針。
沛柔干脆站起來,打算往二門上去迎一迎齊延。
才出了嘉懿堂,天色卻忽然變了,像是要下雨。原來是紜春陪著她出來,見了這樣,便要折回去取傘。
沛柔想快些見到齊延,一刻也等不得了,就一個人先往二門去了。
此時是五月,誠毅侯府里種了許多石榴。正是好時節,石榴花開得如火如荼。一路行來,讓沛柔的心情變的更好。
石榴寓意多子。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她也能和齊延有幾個孩子。
很快就望見誠毅侯府的二門了,可那里卻站著兩個人。
高的那個是齊延,他身上是早上起床時,她替他穿上的五蟒四爪的蟒袍。官服的補子上繡的是鸂鶒,還是他教她認的。
他說這是一種水鳥,比鴛鴦略大,羽毛是紫色,所以又叫作紫鴛鴦。
而站在他面前巧笑倩兮,清麗可人的女子,卻是何霓云。
沛柔站的太遠,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但是看得出來他們很高興,齊延臉上的溫柔笑容,與面對著她時無異。
夏日天色變換地快,不過片刻,居然就落下雨來。他們都沒有帶傘,也就更不著急進門,仍然站在垂花門里說話。
何霓云原來離他有半尺的距離,或許是她站的地方不好,有雨水落在她身上,齊延便笑著拉了她一把,讓她站在離自己更近的地方。
沛柔就站在一棵瓊花樹下。
這是誠毅侯府里唯一的一棵瓊花樹,前生沛柔離開誠毅侯府那日,還曾經在這棵瓊花樹下站了片刻。
人在面對一些不想面對的事情的時候,總是很容易無緣無故地想到無關的事情。
沛柔今生讀瓊花詩,讀到過一首《湖州歌》,“九出瓊花一夜開,無雙亭曲小徘徊。可憐后土空祠宇,望斷韋郎不見來。”
她那時候不懂韋郎的典故,還曾寫信問過柯明敘。柯明敘說,這是《云溪友議》中韋皋與侍女玉簫的典故。
望斷韋郎不見來,她原來兩生都是么。
沛柔怔怔地看了許久,一顆心沉到了底,才發覺自己已經渾身濕透。
她其實應該上前去的,她才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今日距離他們成婚,也不過才九日而已。
她可以名正言順地指責他背棄了他們的誓言,背棄了他們之間多多少少有的一點情意。
可是她沒有再看下去,因為她早該知道的。他若是不說他對何霓云根本無意,她又怎會愿意嫁給他呢。
是她在貪戀他的情意,又把自己也錯付了出去。
沛柔在往嘉懿堂的方向走。雨下的太大,天地間仿佛只剩下她一個人。她覺得自己走了許久,才遇上撐著傘趕來的紜春。
紜春看清是她,嚇了一跳,“鄉君,怎么回事?四爺在哪里?雨下的這樣大,您怎么也不去躲躲雨呢?”
沛柔不想開口,只是扶著她的手,努力地往嘉懿堂走。
一進了嘉懿堂,紜春立刻張羅著燒了熱水讓沛柔進去梳洗。換下來的衣服就擱在案幾上,連帶著幾片瓊花花瓣也落在了地上。
氤氳的水汽中,沛柔開了口,“今日發生的事情,不要告訴任何人,包括他。”
她不想再聽他開口騙她。
是她太傻,看盡了前生事,卻還會被他的花言巧語欺騙。
前生他那樣鐘情于何霓云,今生他們從前冷淡,他與何霓云卻仍然是青梅竹馬。他說她喜愛她,可是這喜愛終究有幾分深呢。
沛柔把自己埋進水中,前生的痛苦與無助忽然重新回到了她心里。那時候的許多事,一幕幕地從她眼前浮過。
她從水中出來時,分不清自己臉上的究竟是水還是淚。
她以為她已經把這些事情都忘記了,可原來她根本都還記得。只消如今日一般的場景,便可以將它們全部勾連出來。
前生沛柔發現齊延與何霓云的事情的時候,也是這樣的一個尋常的夏日黃昏。
她發落完家事,突然想起來前一日齊延出門與同科喝酒,惹了她不高興,就歇在了書房里。白日也沒有進來,她已經一日沒有見到齊延。
她就帶著紜春,往內院里齊延的書房行去。那一天書房里很安靜,院子里一個人也沒有。
往常不是這樣的,每次她一過來,才走到院門前,重喬便會很高興地跑過來,告訴她今日齊延做了些什么事情,有時候還要告訴他他做了什么。
重喬的性子實在也很可愛。
她推了門進去,黃昏時書房有些昏暗。她從門口往里走,一直都沒有看見齊延。
再往里走,就是齊延在書房里的內室,他昨夜就歇在這里。
帷帳仍然是放下的,她以為是齊延考完了試越發憊懶,午睡還沒有起床。沛柔就上前,伸手掀了帷帳,想把齊延喚起來。
而后她就看見了衣衫不整的何霓云。
沛柔瞬間就失去了理智,抓著她的頭發一把把她拖下了床,然后她很快又看見了月白床單上的血跡。
到了這個時候,她怎么可能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她沒法在這里呆下去,她覺得自己方才碰過何霓云頭發的手都無比的惡心。
沛柔在院門口遇見了不知道從何處回來的齊延和重喬,重喬看著她的臉色,甚至都不敢跟她問好。
齊延卻什么也沒有說,默認了她所看見的一切。
再之后,很快整個齊家的人都知道了何霓云和齊延的事情。
不過是納妾罷了,時下有為男子,哪個不是坐擁嬌妻美妾,偏偏她是個妒婦。何太夫人知道了以后,就要她跪在養頤堂里背《女誡》。
她當然沒有跪,齊延在她眼中都已經不算什么,更何況是這個從來與她不睦的老婦人。
她不能再這樣想下去,即便是前生,她也沒有真的坐以待斃。
成婚不過幾日,她也不可能與他合離。定國公府的名譽,沐柔、潯柔與清柔,甚至是將來的松姐兒,都不能被她拖累。
沛柔從凈房出來的時候,齊延已經坐在宴息室里了,拿了一本書在看。他仍然穿著早膳她為他穿上的官服,并沒有一點被淋濕的樣子。
此時雨已經停了,黃昏時遇雨,便顯得夕陽的余暉格外可貴。
一見她出來,齊延便立刻笑著站了起來,“怎么這個時候沐浴,今日在家里都做了些什么。”
沛柔連一個眼神也沒有落在他身上,冷冷淡淡地吩咐身邊的紜春,“去把書房后面那個房間收拾出來,從今日起,四爺夜里就在那里歇息。”
說完也沒有理會他,徑自又回了內室。
齊延什么也不知道,看了紜春一眼,她也不敢多言。只好跟著沛柔進了內室。
沛柔正坐在梳妝臺前,前生那面西洋鏡仍然作為她的陪嫁放在了嘉懿堂中。從鏡中看見仍穿著那七品官服的齊延在向她走來。
等他走近了,她就站起來,坐在了窗邊的太師椅上,拿起了方才擱在一邊的繡花繃子。
“今日我不在,家里出了什么事么?”齊延見了她這樣,更是疑惑起來。
沛柔淡淡地道:“沒有。只是四爺往后便搬到東邊去住吧。”
手上沒停,飛快地下了幾針。
齊延在她身邊坐下,“有事喊相公,無事齊元放。四爺又是為了什么?”
沛柔側過了身,背對著他,“不為了什么。喚自己的夫君恭敬些,也是做女子的本分。正如三妻四妾,也是一個男子常為之事。”
齊延原先還不懂,想要再追問她,卻正好瞥到放在屋角的沛柔的衣裳。
地面上還落了幾片瓊花花瓣,來不及掃去。衣服上慢慢滴下來的水珠匯成了一小片水漬,花瓣就落在里面,看起來分外可憐。
誠毅侯府里,畢竟只有一棵瓊花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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