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出了惠清堂的門,已經是黃昏時節了。遠遠望見紜春過來,等她走到近前,沛柔便問她,“怎么這樣匆忙,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紜春笑著給她行了禮,“并沒有出什么事,四爺已然回來了。怕您再往二門上去走一遭,所以特地遣了奴婢過來告訴您一聲。”
小常氏與小張氏同路,都還并沒有走遠,聞言便笑道:“四弟與鄉君真是夫妻情深,令人好生羨慕。”
沛柔便回首笑了笑,“三哥與三嫂夫妻多年,兩個孩子都是三嫂嫡出,房中連個妾室都沒有,三嫂也是好福氣。”
小常氏便只笑了笑,轉身走遠了。
回到嘉懿堂,齊延卻是倚靠在宴息室的榻上,在看一本書。沛柔剛想問他在看什么,仔細一看,卻又是在看她的話本。
她就撲上去,一把奪了下來,把書本藏在懷里,笑著道:“你書房里放著那許多書,倒是偏愛看我的。”
齊延就笑著把她拉過來,在他身邊坐下,“我書房里一屋子書,也是一屋子的仕途經濟。”
“哪有夫人的書好看,你儂我儂,甜甜蜜蜜的,倒正像我同你在屋子里的時候。”
沛柔便嗔了他一眼,“正是建功立業的年紀,不醉心于仕途經濟,難道沉醉于小情小愛,還是件值得稱道的事情么?”
“嗯。”齊延點了點頭,“夫人說的有理,不愧是定國公的女兒。”
“不過我們誠毅侯府卻是個破落戶,我又是個登徒子,每日里便是讀書,也只想著紅袖添香的事情。”
沛柔便在他腰上掐了一把,惡狠狠的道:“紅袖添香倒是無妨,別是偷香竊玉便好。”
她把下巴擱在他肩膀上,“何霓云的事情,到底如何了?”她已經記掛了許久了。
齊延就用自己的額頭貼著她的額頭,“最多再過一個月,三房就要有喜事了。”
納妾能算得了什么喜事,這話說的也有些刻薄了。
不過想想何霓云兩生也都沒做什么好事,她也犯不上去同情她。
見沛柔不說話,齊延便笑著問她,“三房的喜事暫且不論,再過兩日可就是我的生辰了,夫人可將禮物備好了?我可是期待了許久了。”
沛柔便瞥了他一眼,眉目含情,“你從前不是想要一塊我的絲帕么,近來我事少,也繡了幾塊,你自去挑一塊便是了。”
齊延便替她正了正發髻上的珠釵,朗聲道:“從前是從前,那時候你還不是我的夫人,我所求,自然也就要少一些。”
“如今你我結發,你居然還想著用一塊絲帕打發了我不成?今年你生辰的時候,送你的那幅畫我可是頗費了些心思的。”
今年沛柔生辰時,齊延與她尚未成婚,只是托每日樂呵呵的沛聲送了一幅畫進來。
畫卷上是上元那日,她站在鰲山燈前的情景。
與高于城墻,描繪世間萬物的鰲山燈一比,她實在是很渺小的。可齊延描繪的她的容顏,卻并不比那壯觀的花燈遜色。
沛柔原來以為,那鰲山燈在日光下看來如此明亮,不過是因為調色時摻了些金銀粉末進去。
可她將這幅畫掛在窗前,夜色中那畫卷上的鰲山燈也能發出瑩瑩光華,她才明白這幅畫卷真正的精絕之處。
齊延的確是用了心的。
沛柔還要逗他,“這世間的事情,難道件件都是對等的不成?你對我用了心思,難道我便該如數還你?”
“若世間事真是如此,也就沒有那么多癡男怨女,韋郎玉簫的故事了。”
齊延便假意嘆了口氣,“我怎么娶了個鐵石心腸的夫人。也罷,先不談這件事,今日娘把你找過去,到底是為了什么事。”
一想起下午的事情,沛柔還是覺得有些不痛快,“娘讓大嫂接了三嫂手里的中饋,想讓我過去幫大嫂的忙。”
“你難道答應了?”齊延相了相沛柔的神色,便知道她大約是答應了,“沒想到你也就在我面前是個小霸王,專門欺負老實人。”
沛柔就又笑著掐了他一把,“你不說你害我嫁進來受了苦,反倒怪起我不夠蠻橫,這又是什么道理?我看你們齊家,最不老實的人便是你。”
齊延抓了她的手,不肯讓她再動,“我能有什么道理,道理全都在你那一邊。”
“娘既然讓你輔佐大嫂,你該怎么輔佐,心里可有打算了?”
沛柔便道:“你這話說的,倒像你大嫂是個皇帝。那想來我也就是個宰相了。宰相么,有管仲、張居正這樣的,也有李林甫、蔡京這樣的。”
齊延就饒有興味地追問她,“那你是怎樣的?”
“我嘛,要做便做趙高,誰做皇帝,我說了才算。”才說完,自己也反應過來,拍了齊延一把,“害我自比成個宦官奸相。”
“放心,你若是趙高,我便做李斯,定不會讓你孤軍奮戰的。”
“你還說!”沛柔就又拍了齊延一下。
齊延在宴息室里大笑起來。
又過了兩日,六月十四,正是齊延生辰。
今日不是沐休日,他自然還是要上值去的。沛柔早起送他出門,小常氏還沒有把中饋交到小張氏手中,因此她倒是還無事。
她是新嫁娘,不好總是回娘家,太夫人又向來不喜歡慶賀生辰。所以沛柔就只是讓人把自己之前為太夫人做的鞋襪,抹額等物送回了定國公府。
她不能常常陪伴在太夫人身旁,想念她時,只能望著桃花簪興嘆。也不知道今日太夫人在家中,又是在做些什么。
給齊延做的衣裳已經做好,她無事可做,便帶著紉冬去園子里,想折幾枝花回來插瓶。誠毅侯府中六月開的好的,除了水中的芙蕖,都是些白色的香花。
誠毅侯府里的花園還抵不上半個熙和園大,池塘也小,只是疏疏落落地開了幾朵荷花,令人不忍采擷。
沛柔就只是折了幾支茉莉回來。香氣清遠,倒也頗為惹人喜愛。
好不容易挨到近了酉時,她照例還是要往二門上去接齊延的。等了沒一會兒,就看見齊延進了門,手上還捧著一大把白色的梔子花。
沛柔便笑著調侃他,“我只知道街市上有賣花的娘子,卻沒想到侯府里居然出了個賣花郎。”
齊延一手捧了花,一手牽了她往嘉懿堂走。
“在街市上遇見一個賣花的老婆婆,無人買她的花,十分可憐。想著你大約會喜歡,所以就全買回來了。”
沛柔從他懷中抽出了一朵,放在鼻尖嗅了嗅,“真是個賣花的老婆婆,不是什么漂亮的小娘子?”
齊延就笑著看著她,“可真是愛吃醋。幸而是生在富貴人家,不然年年為了這醋,便不知道要花上多少銀子。”
等進了屋子,離晚膳卻也還早,沛柔便在宴息室里興致勃勃地插花。
沛柔讓紜春取了個五彩牡丹玉蘭紋的白瓷花觚出來,將上午從園中折下的茉莉花與齊延帶回來的梔子花堆放在一起。
插花一道,也是貴族仕女的必修課,為了玩樂欣賞而學的技藝,沛柔都學的很好。
她一邊擺弄花枝,一邊對身邊的齊延道:“今日得的花倒只有一色,幸而我這花觚還有些顏色,也算是相配了。”
齊延便逗她,“早知道你折了茉莉,又嫌顏色不夠,當時那賣花的老婆婆身邊倒的確有個賣芍藥的小娘子,我當時便應該一并買來送你的。”
沛柔就瞥了他一眼,隱含警告。
見齊延又笑起來,她就不再理他,仍舊專心致志地插著花。
好容易修理的有些滿意了,沛柔便招呼齊延過來看,“快來看看,我插的花好不好看。”
齊延也饒有興趣的湊過來,看了半日,才對沛柔道:“花么,也就是如此罷了。”
而后就從桌上拿起一朵沒插進花觚里的梔子花,用花剪修理了幾下,輕輕地插進了沛柔的發髻中。
才點了點頭,滿意道:“這樣便是極美了。”
沛柔原在嫌棄他不好好欣賞自己插的花,聽他這樣說,臉上紅了紅,心里也就只剩下了熨帖了。
她又抬頭看了一眼齊延,卻發現他一回來便看著自己插花,連官服都還沒有換下,便笑著嗔他,“如今真是越發像個爺了,換件衣裳也要人服侍著。”
齊延從善如流,向沛柔伸出了手,她就站起來,與齊延一同進了內室。
她為他做的衣裳正放在衣架上,脫去了官服,便替他穿那件衣裳。
這件衣裳與她前生做給他的是一樣的布料,一樣的花紋,只是技藝好了許多罷了。
松青色的細葛布,袖口處繡了竹葉紋,這是她的私心。前生沒有做到的事情,她希望今生不要再留遺憾。
她替他把衣服穿上,將一個個扣子緩慢地,仔細地扣好。
而后將自己退開了幾步,打算好好地看一看穿著她親手做的衣裳的齊延。
他實在是很適合這樣清雅的顏色,身材頎長,豐神俊朗,便如同月下的一棵青松。
或者也不應該這樣形容。青松太冷峻,今生他與她成婚之后,看著她的目光總是暖的。
“這是你為我做的衣裳嗎?”
這件衣裳的樣子,他早已經太熟悉。
做衣裳時,她的手在上面摩挲過無數遍。后來她留在嘉懿堂中的東西,珠翠冰冷,瓷器寂然,也只有這件衣服,還留存著一點她的溫度。
他要思哥兒將這件衣服與他葬在一起,也不知道思哥兒后來還記不記得。
沛柔望著他笑:“怎么樣,我做的不錯吧?”
她已經不是前生那個,空有一腔對他的愛意的徐沛柔了。
齊延伸手將她攬進了懷里,讓她靠在他胸膛上,聽著他的心無聲地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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