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發之后的第三日,何霓云的一切隨身之物,就被打點好,送進了三房安置。
何霓云仍在孝期,又是這樣不光彩的事情,她連妾室所能用的粉紅一色都不許,只穿了一身淺雪灰色繡酡顏李花的褙子。
就是這樣,聽說還被小常氏斥責了一頓,說她不該在衣服上繡李花這樣輕薄之物,便如她的品性一樣。
敬茶之時,叫她跪在地上,直到那茶涼了才許她起來。
沛柔聽過了,便也沒有再提起。
小張氏早晨發落家事時,便問起了沛柔賬本的事情。沛柔就只是笑了笑,令綰秋去將嘉懿堂里的賬本取了來,到小張氏的住處去坐了坐。
小張氏與世子住的正房叫徽至堂,世子居所,自然是最寬敞華麗的。
別的看在她眼中不過都是尋常,只有徽至堂里種的一株櫻桃樹,是當年世子與小張氏一同栽下的。
齊延從前說世子與小張氏舉案齊眉,看來倒也不是虛言。
不過夏日世子夫妻并不是住在徽至堂里的,而是住在丹若園中湖邊的水榭滟波居中。
沛柔與小張氏在滟波閣中臨窗的桌邊坐下,沛柔便讓綰秋將賬本全捧了過來。
小張氏吩咐人上茶,而后笑道:“相公他身體不好,便是夏日,也受不住用冰。娘便說了,讓我們搬到這邊來,湖上有風,也能涼快些。”
“徽至堂向來夏日便是不領冰的,倒是委屈鄉君了。”
沛柔便笑了笑,“燕京城夏天還是太熱,娘也是思慮周全。我倒也并不太苦夏,只是和大嫂說說話,無妨的。”
此時還是炎夏,剛從外面進屋,若是不用冰,還是真有幾分燥熱的。況且即便臨湖,也只有夜間才會稍稍涼快些罷了。
沛柔便看了小張氏一眼。
她是一張圓臉,膚色白皙,稍顯豐腴。單論外貌,并不如何顯眼,只是中人之姿而已。
方才從春慶堂過來,大多數的時候都行走在廊下,可此時坐下來,小張氏的額上已經隱隱有了汗水。
沛柔素來有幾分苦夏,都不曾如她這般。小張氏雖然是世子夫人,看起來尊貴,衣食無憂,這日子也并不是十分好過的。
小張氏不太會說客氣話,就干脆直入了正題,“家里的賬本交給鄉君也有大半個月了,不知道鄉君查賬查的如何了?”
沛柔便笑道:“賬本前兒已經看完了,所以今日拿過來還給嫂子。”
小張氏就追問她,“這其中可有什么問題?”
沛柔便搖搖頭,“三嫂管家盡心竭力,這賬本上的數額我已經全對過了,并沒有什么問題。”
小張氏的臉色變了變,試探著道:“鄉君就沒有覺得,恐怕這上面的數額會有些不對么?”
“數額不對?”沛柔就似笑非笑地看著小張氏,“大嫂這是何意啊?”
小張氏就有幾分訕訕,而后猶豫著道:“比如每年的米價,以及金銀器皿的損耗之類。”
沛柔沒有說話,只是望著小張氏笑。
小張氏被她看的心里有幾分發毛,只好賠笑道:“鄉君這樣看著我是做什么?”
沛柔撿起一本賬本,隨意翻看著,“原來我以為大嫂將賬本交給我,只是讓我檢查每年的數額究竟對不對,再查一查總數罷了。”
“我畢竟是新婦,相公又和世子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大嫂與娘與我們是一家人,應當不會挖了個坑給我跳,或是拿我當一把刀使才是。”
“鄉君這是何意?”小張氏額上的汗水更多了,她掏出了絲帕,擦拭著自己的汗水。
“當時會將賬本交給鄉君,只是覺得查賬不比其他的事,鄉君可以在嘉懿堂中完成,也好多同四弟在一處罷了。”
沛柔便將那賬本輕輕丟到了小張氏面前,冷然道:“既是如此,這賬本我已經查過了,所有的數額都能對的上,我這便算是交差了。”
她說完便起身欲走,小張氏忙道:“鄉君請慢一步。”
沛柔回過神,“大嫂還有何指教么?若還是如方才一般說話,我房中還有事,便恕我不能奉陪了。”
小張氏不自覺的低了頭,像是很為難,欲言又止。
沛柔就坐回了她方才的位置,啜了一口茶,才開口道:“大嫂不能與我坦誠相待,我卻是個心直口快的人。”
“方才也說了,相公他與大哥是一母同胞,是親兄弟。既然有話,為何不肯直接說,非要這樣彎彎繞繞的。”
“我既然幫大嫂理家,大嫂要我幫忙查賬,也是無可厚非之事,我自然不會推脫。”
“可大嫂也總該告訴我,這本賬到底該如何去查,究竟有什么問題。查完了之后,又該如何行事才是。”
小張氏便微微抬起頭,仍然不敢與沛柔對視,“這倒是我不好,是我沒有同鄉君說清楚。鄉君不如回去,把這賬本再對一遍。”
“倒也沒什么,只是怕這上面的價格,可能多多少少有些出入。”
“誠毅侯府不比當年,如今出的多,進的少。有些事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有些事,卻也是容不得的。”
她一邊說,一邊將方才沛柔撂到她面前的賬本拿起來,遞給了沛柔。
小張氏的話說的隱晦,可也說明大房與侯夫人的確很介意小常氏在中間中飽私囊的事情。也是,畢竟他們才是嫡支,公中的財產,與他們才最是息息相關。
此時她們就坐在臨湖的窗邊,今年的荷花開的不好,葉片也有許多都卷曲枯萎了。倒是養了一對鴛鴦在里面,正躲在一片荷葉下面乘涼。
沛柔接過了她手里的一本賬本,沒有猶豫,直接丟到了水中。
小張氏盯著賬本,下意識地驚呼了一聲,就站起來眼睜睜的看著那賬本落進了湖中。
沛柔沒有理會她,拿起一邊的茶壺,又給自己斟了一盞茶。“看來嫂子還是沒有明白我的意思。這不過是一本假賬罷了,嫂子急什么。”
那一日在丹若園中遇見世子,他曾經出言提醒過她。那時候她在琢磨世子話中的意思,可細想下來,世子會提醒她這件事就足夠奇怪了。
他是如何知道這賬本本身而非數額有問題的,他如今自顧不暇,精力不濟,若這賬本是小常氏假造,她有七八年的時間,大可以細水長流,怎會留下這樣大的破綻。
想來想去,也只能是因為這本假賬根本就是徽至堂,或是惠清堂里的人假造出來的。
以小張氏的性情,當然還是張氏的可能性更大些。
前世今生,張氏的偏心都沒有改變。為了大房的利益,還要攛掇著小兒子去爭。
可這又是另一個問題了,世子又是為什么要幫著他們四房。是兄弟情深,不愿因為錢財之事傷了和氣,還是別的什么原因?
小張氏慢慢坐下來,眼神閃躲,強笑道:“家里怎么會有假賬,還是快吩咐人去把那賬本撈上來,看看還能不能用才是正經。”
沛柔不想再跟她虛與委蛇,“是不是假賬,想必嫂子和娘心里都很清楚。我平生最討厭弄虛作假之事,也就更討厭惺惺作態的人。”
“我之所以沒有當著眾人的面捅開了這件事,還是為了相公與大哥。他們是親兄弟,難道大嫂和娘想看著她們因為內宅女子的算計之事,兄弟鬩墻不成?”
小張氏看了沛柔一眼,又飛快地移開了目光,“我……”
沛柔沒有理會她,“將來若是分家,相公是幺子,與爵位無干,公中的財產自然也分不到什么。可說句實話,我嫁進府中不過三個月,當時我的嫁妝擺在嘉懿堂中,大嫂可去看過?”
“我和相公可像是手里缺錢使的人?將來即便是要養七、八個孩子,幾輩子也盡夠了的。”
“別說是公中的財產了,說句不好聽的,就是娘有朝一日過世,她的嫁妝,我們也不過象征性的要幾樣東西,權當紀念罷了。”
“既然是如此,我們四房何必摻和到公中的事情去?我之所以接下這賬本,不過也是想著相公與娘的母子之情,與大哥的兄弟之情罷了。”
“有些事你們大房不好咄咄逼人,非要我做,那我也做了便是。”
“可既然要我賣力,卻連真的賬本都不肯給我,娘和大嫂,是不是也有些欺人太甚了?若是嫌我與相公住在府中礙眼,我在城東還有一處陪嫁的院子,那我們自搬出去就是了。”
“倒時候可不要又有什么謠言,說我教唆著相公不孝。”
沛柔這一番話說的厲害,小張氏給自己擦汗的手都有微微的顫抖。
張氏也真是厲害,把這樣的事情推給明知辦不好的小張氏,自己還想穩坐釣魚臺。
方才她說的話,倒大半都是真心的。她的確不稀罕毅侯府的這一點錢財,可也不會輕易放過了前生害過她的人。
要她拿著這樣的賬本去與小常氏對峙,落了笑話的只會是自己罷了。
張氏畢竟是齊延的生母,前生那些事,她也并沒有發現背后有她的影子。如今何霓云已經落了馬,她要專心對付小常氏與何太夫人,自然也不能讓自己腹背受敵。
用齊延的話說,他們應該是“各個擊破”。
沛柔一直用灼灼的目光盯著小張氏,直到她再也無法回避。
小張氏心里的防線終于被擊垮,“銀香,去惠清堂一趟,把侯夫人那里放著的賬本取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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