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間,沒有浪子回頭這回事。
一個人走過的路,一直就在那里。即便回頭,面對的也還是從前的路,他不想從頭回憶一遍。
景珣從來都沒有覺得,自己配不上瑜娘。花魁,小倌,外室,她終于肯放棄了。
她說的不錯,他原來就是她說的那種人,她早就該放棄了。
有過終身之念的女子,很快要與他人白首,他該去送一送她。
從燕京,一川碧水而至揚州。他不敢叫她發覺了,只能站在人最多之處,借著人群的遮掩,遙遙的望她一眼。
而后揚帆啟航,在她之后登上別的客船,想象著她會在船艙里做的事情。她并不太擅長女紅,從前送過他一個荷包,他一次也沒有戴過。
放在枕邊的東西,他夜夜都要看著,不舍得明晃晃的戴著出門。
她最喜歡的事情是調香,她每次來找他,衣物上總是有著不同的香氣。一共有七種,他記得很清楚,不知道她是隨意挑選的,還是有什么寓意。
這七種味道里,他最喜歡一味像水仙花的香料。
現在他深愛的女子,也正如水仙花一般開在水上,昨夜月明,他的船離她很近,曾經見她一個人立于月下。
她已經不再像從前的她,仰首觀月,一絲笑意也無。她曾說她的家鄉在西北,可她面對的方向,卻是燕京。
對月懷人,思念的也不過是一個不值得的人。
行船的時候,有好幾日都天氣不好。大霧彌漫,船只停泊在港口,就已經是他余生距離她最近的時候。
她成親的那一日,他站在沿街一旁的百姓中間。
她的丈夫騎著馬經過,看起來便是個文質彬彬的人,和她比劍,一定贏不了她。希望她不要嫌他無用。
之后是她的花轎。隊伍里每一個人都是喜氣洋洋的,也不知道她此刻是什么樣的心情。
他已經什么也不算,只是希望她能快活一些。
送她到了這里,他轉身換了快馬,一路回了燕京。
他們已經為他定了柯太師府的元娘為妻,他并不在意她是誰。知道許側妃和景珅對他的算計以后,他很快也看明白了他父親永寧郡王的野心。
這時候為他定下的妻子,想必也和他父親抱著一樣的打算。他沒想過要跟他們同流合污,他之所以還會回燕京,只是同情他的母親。
這么多年,她什么都不知道。父親娶了她不過是與定國公府交好的籌碼,而他的妻子不是沛娘,說明他已經沒法再拉攏定國公了。
無論他的野心能不能成真,他的母親都不會有什么好下場。
他也不會有什么好下場,陪著他謀劃了這么久的兒子是景珅。
瑜娘更是出身滿門忠烈的萬家,讓她如何能接受這樣的事情。若有那一日,她是不會如他一樣茍活的。
他不喜歡柯明碧,柯明碧也不喜歡他。她不過是愛世子妃的身份,她不過也是柯家與他們家合作的籌碼。
他開始常常不在家中。燕京城里很快又流傳起他養外室,流連青樓楚館的謠言。
他已經習慣了,在世人眼中,原本他也就是這樣的人。
到了最后,連她眼中也是。
縱然他出入這樣的場所,一開始有許側妃和景珅的刻意推動,但畢竟還是他紈绔,他不求進取,最怨的應當是他自己。
他怕將來他父親事敗,沒勇氣讓瑜娘跟自己一起承擔后果,可他自己人生的失敗,他總還是承擔的起,就不拖別人下水了。
瑜娘最愛西北,每一次說起來,心中都有無限的神往。他后來去過。
騎著馬走在西北的月色下,眼前是一望無際的那鄔草原。月光流瀉在身上,若是可以,他很想把這一切都寄給她。
這是她的西北,他行走在其中,好像獲得了一種奇異的寧靜。
那一次他回燕京,永寧郡王府中已然是翻天覆地。柯明碧死了,懷著三個月的身孕。他是從沒碰過她的。
既然婚姻原本就是場交易,他們只是貨品,關系如何,并不重要。
他的母親也已經重病了,柯明碧的死是她下的手,她不能容忍他們對他這樣的欺騙。
而她的病,是他父親永寧郡王親自下的手。理由很簡單,她傷害了他與柯太師之間的關系。
他的母親至死都不知道枕邊人究竟想要做的事情是什么,她的一生,何其悲劇。徐家人已經一個都不在了,終于連他的母親也過世了。
他對燕京已經沒有了牽掛,他終于可以長長久久的不回永寧郡王府去,他已經不覺得那里是他的家。
這一次他去了揚州,想要見一見她。
也是他遙遙的見她一面就足夠了,她不必看到他。西北的那一片月色,他已經在心中對她訴說了無數遍,她不知道,那是最好的事情。
她有了一個女兒,生的很像她。他終于又找見了,當年她在他面前時那種不自覺流露的笑意。
她過得很好,告訴他他在這世間唯一的牽念,也很可以不必牽念了。
三月的揚州很美,處處可見落花池塘。三十六陂春水,他也都記在心上了。馬蹄聲聲,他還是回去了西北。
世間回與去,回的那一處,變成了西北。
永承五年,永寧郡王起兵造反,失敗之后,永寧郡王府的男子盡皆斬首,婦孺流放,只有他的三妹妹,得了齊元放的庇護,也去了江南。
景瑚是喜歡了一個對的人,他雖然不愛她,無論如何,最關鍵的時刻,他給了她庇護。他只是有些為沛娘不值,她是他的妻子,最后卻是這樣的結局。
看過永寧郡王府的結局,他覺得他或許也是做了對的選擇,至少瑜娘在江南過的很好,她會子孫滿堂,一生順遂。
遠比跟著他這個紈绔,被他的聲名所累,又最終丟了性命要好。
他繼續在那鄔草原上流浪,曾經遇見阮騁云一次。新朝已立,在景璘身邊攪弄風云的勁山先生又做回了阮騁云。
他認得他,還稱呼他作世子。
他笑了笑,“不是什么世子,他是亂臣賊子,我是亂臣賊子的兒子罷了。”
亂臣賊子的兒子,也比紈绔的名聲要好。
他從前,真的太不堪了。
他和阮騁云同行了一段路,他和他說了很多燕京的事情。明明也不過是這幾年間的事情,聽起來卻這樣陌生。
燕京也不再是他的故鄉了。
那鄔草原上有狼,他曾經遇見過一次。醒過來的時候躺在牧民的帳篷里,床邊有一個姑娘,讓他在朦朦朧朧之間,以為是見到了瑜娘。
但他很快便發覺不是的。她和她生的一點也不像,瑜娘到底是長在燕京的,膚色白皙,身上的朝氣,也是燕京仕女的朝氣。
救了他的姑娘不是,常年在草原上生活,風吹日曬,每日勞作,她和瑜娘一點也不一樣。
他在河邊喝水,河水映照出來的他的面容,也和從前的他自己一點都不一樣了。
這片草原已經改變了他的面貌,他忽而又生出了想見見瑜娘的熱望。
他養好了傷,將那一張狼皮作為報酬,贈給了那個姑娘。或許會作為她的嫁妝,將來令她擁有一個美滿的家庭。
這一次他沒有騎馬,先到了燕京,而后如當年一般,坐著客船下揚州。
水路要比騎馬日夜兼程更慢,近鄉情怯。
她大約已經認不出他了,這一次他想與她面對面。
水面上沒有彌漫的大霧,每一日都是晴天。很快就把他送到了她身邊。他在她的夫家附近等了幾日,等到她出門踏青。
就算覺得瑜娘已經不會再認得他,他也不敢走的太近。她曾經那樣深刻的愛過他,他想圓自己的夢,并不想打攪她原本平靜的生活。
她帶著她的女兒走過二十四橋,他快步穿過人群,在二十四橋的另一側等著她。
在江南呆的久了,扎了根,她也不再是從前的瑜娘了。眉宇間的英氣,盡數化成了纏繞在春日柳絲間的煙雨。她也變了許多了。
他一直在橋邊等著,等著她慢慢的向著他走過來,而后擦肩而過。
她女兒手里的一個藤球忽而滾落,沿著橋的弧度,一直滾到他腳邊。
他把它拾起來,交給已經跑到他面前的小女孩。越長越像瑜娘。
他彎腰問她,“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女孩有一雙明亮的眼睛,他忽而發覺,瑜娘的英氣不是化在了江南煙雨里,而是在這小女孩有些倔強的臉上。她說,“我叫阿瑾。”
他恍然想起,遙遠的如前生一般的歲月里,她喚他的表字的時候。
小女孩拿走了球,牽著她母親的手,與他擦肩而過。有很清淺的水仙花的香氣。
瑜娘果然已經不識得他了,真好。他要回西北去投軍,做一個普通的燕梁男人,為國家出一分力。
西北一片月,也是江南的一片月,映照著三十六陂春水。白頭想見江南,他永遠都會懷念著。
他也永遠都不會知道,二十四橋上的一對母女,沒入人群中,轉身也再看不到方才的那個男子之后,小女孩拉著母親的衣袖,詢問她為何忽而淚如雨下。
三十六陂春水,終究是兩片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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