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延說話算話,辦事也很利落,等晚膳時分沛柔醒來時,他已經將到香山去要用的東西都備好了。
她最后決定了要住定國公府在香山的別院,到底東西都齊全些。
最近費嘯沐休,沛柔便沒讓紜春跟著過去,齊延回來了,她心里不會再覺得不安定,也該讓她們小夫妻好好聚一聚了。
重喬跟著齊延回來,織夏要準備做新嫁娘,她也就留在燕京城里準備。因此只有揚斛一家和茵陳、林霰陪著她們過去香山。
再帶上她慣用的廚子,太夫人為她準備的產婆和乳娘,再加上一些雜物,倒是也有幾分浩浩蕩蕩。難得齊延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安排的樣樣都妥當。
在香山住著,好像時間都變的更慢。雖然在燕京城里她和齊延也是獨居,可到底還要擔心著隨時有人要來拜訪,或是有些別的什么事情。
剛到香山的前幾日,沛柔心中也有隱隱的擔憂。四皇子很快就要進京了,若是他臨時找齊延有事,要他回燕京去,那她該怎么辦。
該生氣,還是該懂事的不生氣。
幸而齊延也沒讓她為難,一直老老實實的呆在她身邊。
每日晨起或是黃昏時,陪著她在別院的楓林里散步,夜里為她按摩容易抽筋的小腿,為她打扇,總要等她睡著了他才肯睡。
除了身子笨重,總有些不適之外,這段日子也算是她人生中最寧馨舒適的日子了。
四皇子在七月中旬抵京,出征時的五萬大軍,如今只剩下了三萬,仍舊重新編回燕京四營。
四皇子封了九都王,齊延這一次得的官位,是五軍營中的指揮使,是正三品了。五軍營一直由恒國公統領,這一次齊延成了趙家人的手下。
也不知道他在折子里寫了什么,新官不必上任,能等她生產之后再去上值。
不過今上對齊延如此的優待,固然是因為他在蜀中立了大功,可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會這樣想。
得了三品的官都不立即去上任,反而要陪在妻子身邊才能放心,也從側面佐證了當時燕京城里的流言。恐怕誠毅侯府之中,的確是人心各異。
不過,沛柔如今最關心的自然也不是這些。他們會在九月初的時候回燕京去,林霰說她的產期在九月中旬。
越到后來,自然也越是疲憊。到了八月份,沛柔低頭,幾乎都不能看到自己的腳尖。不過為了生產時能順利些,她還是要堅持每日出去走走的。
中秋那日,沛柔便和齊延在香山小院中賞月,這是他們今生在一起的第二個中秋了。
沛柔的月份漸大,齊延比她還要緊張,要林霰與他們形影不離。此時他們在院中賞月,林霰與服侍沛柔的茵陳便被打發到了小院之外的田埂上。
“有時候想想,仿佛昨日發生的事情都如同前生時一般,可明明已經過去了許久的事情,卻好像還是近在眼前。”
沛柔一邊說,一邊拿起一塊桂花糕。她大嫂陸氏已經出了月子,開始重新理事了。卻還有時間做這些,知道沛柔愛吃,叫人特地送到了香山來。
齊延為她沏了一盞楓露茶,“是想到了什么事?”
沛柔怕喝多了茶要上官房,只是把這釉里紅的杯子拿起來,借著月色,看里面的茶湯。
“前世今生經歷分事情太多,就是看見這茶,也能想到許多。今生我在這院子里第一次喝到這茶,便在心里暗暗的罵你騙我。”
“我不知道你也是重活了一生的,以為你早已經會沏這茶,前生還騙我說是第一次。”
齊延自己檢舉自己,“其實前生也騙了你。在沏給你喝之前,我已經在書房里試過無數次了。我家夫人最是挑剔,做的不好的東西,不敢叫你品嘗。”
沛柔便嗔怪的看了齊延一眼。
“你那時候總是這樣,無論背后為我做了什么,總是什么都不告訴我。我看不見那些,卻又聽過你說你喜歡的人是何霓云,所以才覺得,你是一點都沒有愛過我的。”
齊延握住了沛柔的手。最近她的手已經不再水腫,或許是沒什么心事,倒是的確長了些肉,更是柔軟起來。
“我原來以為,只要我為你做的夠多了,你總有一日是會明白過來的。可是好像無論我做了什么,你都能往何霓云身上去想。”
“我曾經有幾分不解,因為我總覺得,看一個人,不應該只看他說了什么,行動永遠都比言語重要。”
“可后來在嘉懿堂中,我看過了你的手札,才明白原來我為了你做的那些事,居然能被曲解的這么厲害。我每看一篇,心中的后悔便更重一層。”
“當然不是怪你不能理解,而是覺得自己實在錯的太離譜了。愛一個人既要行動,也必須要明明白白的告訴她才行。”
沛柔聽完齊延的話,從一開始的心酸,又走馬燈般轉過了許多個場景。經歷過今生,她才知道自己對齊延的確有很多的誤解。
只知道埋頭做事,從不和她表明自己的心意固然是齊延的錯。
可只能記住齊延婚前那句他愛慕何霓云的話,而后將齊延婚后所做的一切都忽略,固執的躲在自己的臆想中,她也并不是什么錯都沒有的。
忽而有月下清風,吹動紅楓樹。沛柔伸手,接住了一片落葉。她想起了昭永十六年的時候。
“所以你今生的行動和話語都這樣多,第一次見面便將我帶去我前生的長眠之地,又在言語之中暗示了我許多。特殊的意義,辜負過的人。”
齊延輕輕笑了笑,“可惜你不愿懂。還因此吃了醋,我們淮邑鄉君,實在是個心口不一之人。”
沛柔便道:“不是心口不一,而是驚弓之鳥。哪怕只是再聽一聽弓弦的聲音,也怕自己要忍不住墜落下去。”
“那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不再害怕的呢?覺得或許自己能和今生的我再試一試。”
沛柔想了想,“或許是張桂榜那日吧。被登徒子輕薄,我明明該是很惱怒的,我本來是該推開他的,可是我卻連假意的掙扎都不愿掙扎。”
那是他們今生的第一個吻,和有了舉人功名的齊延。
“那時候其實我已經知道我逃不脫了,恨你沒有用,恨自己也沒有用。我覺得自己就像是中了邪,被人下了蠱,就是沒法和你分開。”
前生齊延考舉人,張桂榜的那一天,他們做了更親密的事,也是第一次。
齊延顯然也是記得的,“前生我中舉之前,我們就已經是夫妻了,卻遲遲沒有做夫妻之間早就該做的事。”
“也是要到了那時候,我才有了一點底氣,覺得自己不是一文不名,才好像自己值得和你并肩站在一起。”
或者是回想起自己當年的幼稚,齊延微笑了一下。
“我不怪你了,真的。”沛柔看著齊延的眼睛,那里面沒有明月的影子,全部都是她的身影。
“在我以為你是活在今生的人的時候,你對我那樣用心,那樣真心,我當然是覺得很幸福的,可卻也常常忍不住為前生的自己鳴不平,我以為她什么都沒有得到過。”
“我常常在心里對她說,‘你瞧,齊元放真正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是這樣的,可見他前生是真的一點也沒喜歡了你。’我知道這樣想根本一點意義也沒有,可我就是忍不住。”
沛柔頓了頓,在心里嘆了口氣。
“剛剛知道你也是重活了一世的人的時候,我當然還是恨你的,恨你又一次的欺騙,恨你前生待我不好。可你的話一說出口,我就沒法對你冷言冷語了。”
“我對你,總是愛要比恨更多一些,總是怨懟比思念要少一些。”
趨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她已經花了大半生的時間來愛他,這幾乎也已經成了她的本能。
“今生我認識你的時候,你還很小,還不懂得像成年之后那樣偽裝自己,我才看見了你幼年時過的究竟是什么樣的日子。”
“夾在何氏與你母親中間,夾在三皇子與四皇子中間,還被兩位優秀的兄長壓在下面。”
“前生我只是覺得張氏過分,你有幾分可憐。可連你自己看起來都并不是那么在乎,我也不會多想什么,每日只是想讓你多愛我一點。”
而她那時候為了許多無妄的事情與他慪過的氣,想必也給他帶去了很多的不解與痛苦吧。
“可今生我不再是聽故事的人,而是旁觀者,甚至是參與者。我看見了許多事,聽見了許多事,經歷了許多事,才明白這中間到底有多少的痛苦已經被你盡數吞下。”
沛柔將另一只手也伸出去,與齊延十指相扣。
“所以我不想再怪你了,我從前做錯的事,你也不要再怪我。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過去的你我也早已經長眠在那棵紅楓樹下,如今的我們只要活在此刻,活在將來的每一刻。”
齊延有許久都沒有說話,眼圈卻漸紅。
“我從沒有怨怪過你,我只是恨我自己無能。從今往后,或許我對我自己的恨意和不恥,也可以少一些了。”
沛柔笑了笑,“不要少一些,要少很多很多,然后把它忘記,和我好好過日子,好好的愛我,也好好的愛我們的孩子。”
她環視院中,“這個小院,是祖父與祖母成婚之后贈給她的。年輕的時候,他們也常常來這里避暑。而這里,前后兩生,對于我們來說也都有特殊的意義。”
“前生是你我的最后一面,今生卻又是你重生之后我們的初見。此后歲歲年年,若在燕京,希望能在此長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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