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永十七年從梅真堂搬出去時,柯慎如便準備好了砒霜。
一開始的時候不是為了別人,只是為了她自己。為了將來不影響她的女兒清柔,或者不影響她的嫂子謝儀。
謝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說好了一人一半的凝香露,最后也是她將她的那一半飲下了。
這是必死的毒藥,她從來護著她,什么都為她考慮著。
她不知道,其實她早已明白了她對她的心意了。
后來那砒霜她給了徐沐柔一半。只要一半,下到徐沛柔的湯羹里,她也就活不成了。她將這個世間最愛她的人奪走了,她不會讓她好好活著。
她原本是覺得,她的人生很不幸的。
很小的時候就失去了母親,長到十幾歲,不能做自己一直想做的清流人家的主母,而是嫁到了勛貴府邸里。
還是燕梁的第一勛貴,還是一個原配早逝,又有外室的男人的妻子。于內宅之事上這樣混亂的男子,即便年輕有為,又能如何?
這世上年輕有為的男子,終究是比堅貞不二的要少的多。而她長在清流之家,將堅貞不二,看的比年輕有為要重要的多。
世人多有羨慕她,年紀輕輕就做了國公夫人。可是只有謝儀能理解她,知道她抱怨的苦,也的確是她心頭的苦。
他們都以為她不知道,在定下定國公府的這門親事之前,謝儀為她相看的人家是什么樣的。
父母慈愛,人口簡單,兒郎又知禮上進,后來金榜題名,一步步的在往前走著。
她后來見過他的妻子,他們很快兒女雙全。即便誥命與地位都不如她,可他們是過的很幸福的,是她曾經真正想要的那種幸福。
那時候她還不明白謝儀對她的心思,她只是覺得,她的嫂子對她真的是很好的,什么都為她考慮到了。只可惜造化弄人,她到底還是沒能嫁到這樣的人家去。
可后來明白過來,便又有了別的想法。
謝儀愿意讓她嫁到這樣的人家去,她的確會過的很好,可這大約也意味著,她永遠不會明白過來她對她的心意。
即便是這樣,她也是愿意的嗎?只盼望著她能過的好,她對她的真心,這世間的確誰也比不上。
她既然不想讓她明白,她也就一直都裝著不明白。
能有一個兒子,等將來徐潤聲繼承了爵位,她就可以跟著她的兒子分府另住,也就可以常常跟謝儀在一起了。
所以她們常常相約,去感慈寺進香求子。去感慈寺進香是借口,求子也是借口,都只是因為想要與彼此常常相見而已。
她最喜歡冬天了。
縱然雪天道路難行,可行的越慢,她們能和彼此在一起的時間也就越久。
她也最喜歡感慈寺后山的山茶園,四周寂靜無聲,山茶花安靜的開放,天地間只有她們兩個人,沒有人會覺得她們是異類。
她明白過來謝儀對她的心意,或者說,是她也明白了自己的心意的時候,就是在她們第一次一起去山茶園里的時候。
大雪在不停的落下,謝儀為她撐著傘。不由自主的在一株寶珠茶前停住,她伸出手折下一朵,吹落了花瓣上的雪花,為她簪在了發髻間。
她心里有一種很奇異的感覺,瞬間遍布了全身。和徐敬和在一起的時候,即便他們有了一個孩子,他也從未令她這樣心動過。
她輾轉反側了一整夜,第二天醒來,不敢讓她瞧出任何端倪。
可是在天色將明未明的時候,她望著窗外,細數前生二十年之事,忽而覺得,她其實也并不是如她從前想的那樣不幸的。
她嫁的不是喜愛她的男子,但在這世間,并不是沒有人真心愛她的。
最重要的是,她也愛她。
一言一行,一飲一啄,點點滴滴涌上心頭,漸漸的又有了新的解讀。她從未有一日,如那一日一般愉悅。
兩情相悅,兩心相通,話不必說穿。
她們只是更頻繁的一同出游,去感慈寺。同樣是女兒家,又有姑嫂的名分,不必怕誰會議論,也沒有人會知道。
伸手去害徐沛柔的時候,她是沒有后悔過的。
但是她到底也得到了報應了,暨娘沒有能夠得手,她與謝儀一樣,被人威脅,膽戰心驚了整整八年。
她心里的愧疚,也只是對著謝儀的而已,她明明不必為她做到這樣的。
徐沛柔說的對,她對她的怨恨的確是沒有道理的。但是她沒法怨皇權,更沒法怨怪她的父親,她一直都很崇敬的父親。
兩朝元老,年少時便被先帝賞識,將柯家從普通的耕讀人家一舉推到了如今的位置。又對她的母親忠貞不二,在她逝世許多年之后才續弦。
同意將她嫁過來的那一日,他來了她房中,親口告訴她這個消息。他看起來那么難過,那么自責,她沒法怨怪他。
可是她的怨恨也需要一個發泄口,她的確沒用,所以只能將她的怨恨,發泄到比她更無用的阮仙蕙,還有徐沛柔身上。
阮仙蕙早早的死了,她甚至還沒有騰出手來收拾她,果然無用。留下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又能翻出什么風浪來。
她是國公夫人,是她的嫡母,她該養在她的膝下,想將她養成什么樣子,就能是什么樣子。
可惜事情不盡如人意,她住進了松鶴堂里,她那個不明事理的婆母,把一個外室生的女兒當作寶貝似的養著,她沒法把手伸進去。
想稍微掀一掀風浪,臂膀立即就被斬去了一只。她也是會痛的。
后來她生了清柔,是個很好的孩子,是柯太師的外孫女。就更不能被她那個出身不干不凈的姐姐帶累了。
她嫁進定國公府來,已經賠盡了所有,總不能讓她的女兒將來還要名譽有損,在婆家受苦。
可惜她沒有能成功。三次,一次都沒有能成功。
到了第三次,謝儀已經死了。她其實也不想獨活了,若是徐沛柔死了,她會即刻便服下另一半的砒霜。
可是徐沛柔沒有死,趾高氣昂的來紅繼堂找她,自以為是的說了那樣的一番話。
她不信。她才不信。她一直崇敬的父親不會是那樣的人。
不會把做了他一輩子兒媳婦,從來賢良淑德,持家有方的謝儀害死,更不會謀朝篡位,求什么國公爵位。
國公爵位,怎能和讀書人的一身傲骨相提并論。
但是原來,又是她錯了。她所珍視的東西,在她最崇敬的父親眼里,原來是一文不名的。
柯氏滿門下獄,父親被處死,只有謝儀和他大哥的兒子柯明敘沒有事,因為他在皇帝面前,揭發了他的祖父。
她已經了無生意,或許是知道了柯家的事情,清柔主動來了紅繼堂。她已經小半年沒有見她了,正當齡的女孩子,長的很快。
許久沒有見過,她好像有很多話跟她說,也好像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是個失敗的母親,沒有什么人生經驗能夠傳授給她,徐家人都是她的親人,盡管她一直不肯承認,但他們每一個,似乎都比她一直引以為傲的柯家的人要強。
她只希望她能好好的,不要過的如她一樣。她甚至覺得清柔可以像她的姐姐,至少她的婚姻是美滿幸福的。
她最后讓清柔把柯明敘找過來了,她還有件事要問問他。
既然謀朝篡位是真的,那么,謝儀的死呢?
他從不會說謊,他對她點了點頭。
她控制不住的發起抖來,陰雨的天氣,膝蓋也在隱隱作痛著。但是都沒有她的心痛。她好像被誰扼住了喉嚨,讓她喘不過氣來。
她看了一眼墻上掛著的觀音像,那是最能讓她平靜下來的東西,可是沒有用了,沒有用了。
她已經沒什么心愿了,她所信仰的一切都已經崩塌,她已經不是她自己。
那也沒什么必要活下去了——她原來想看著清柔出嫁,等她有了孩子,再高高興興的去找謝宜。
可是那樣太久了。
清柔是個好孩子,知道她喜歡寶珠茶,年年都會親自折了花,送到她面前來,供她賞玩。
或許清柔有她這樣的母親,才會真正帶累了她的名聲。
她在這世間要求見的最后一個人,是她同床共枕,亦是同床異夢的丈夫。他們對彼此,從一開始就只有責任,到后來,恐怕只剩下了怨恨。
他躺在她的身邊,心里想著另一個女人,而她也是的,其實也沒什么不公平了。
她從前不能和離,是為了清柔能不被人恥笑,也一直都有名正言順的外祖家為她撐腰。
可如今,和她有關的一切都只會帶累她,還是早些把這一切都了結了好。
她當然是可以直接去尋死的,可這樣以來,名份上她仍然是他的妻子,百年之后,要葬在他的身邊。
這樣一來,他的身邊就太擁擠了。他的心里從來就只有過一個人,她何不成全他,也能換清柔一個更平穩的將來。
她拿到和離書的時候,穿過大半個熙和園,回紅繼堂里想要拿走屬于她的東西。她不再是徐家的人,也不會死在熙和園里。
路過延齡客的時候,她忍不住停下來,駐足欣賞滿園的菊花。清柔當年的滿月宴便是在這里舉辦的,那也是她人生中最風光的時候。
她以為這風光是犧牲了她一生對于婚姻,對于丈夫的期望換來的,卻原來,她真正期望錯了的,是她的父親,是她一直信仰的品格。
“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
可是她看到的,明明片片花瓣,都被北風卷起,頃刻便被吹落在了地上。都是騙人的。
山茶花開的時候,她已經看不到了,人生的最后,就記得這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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