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郁看了一眼逐漸暗下去的天光,喃喃道,“日后,不能陪她,所以……”
所以,就將忘憂送給她吧,代為守護,且做思念。
兩人走到南穗院落時,就聽里面正傳來南穗咯咯的笑聲,似乎很是開心。
景郁聽著,蒼白的臉上浮現起一抹笑意。
很快有下人進去傳話,里面笑聲頓消。
下人出來道,“王爺可以進去了。”
景郁點頭,看了看身邊青耕,皺眉囑咐,“進去了,不許打架。”
青耕癟嘴,想起那兩只討厭的傻鳥,心有不甘,卻只干巴巴哦一聲,沒有抗議。
房間里,南穗正和自己兩只靈獸鬧作一團,見景郁進來,頗有些不自在,人也跟著悶悶不言語。
景郁見她氣色照昨天更加紅潤,心里松了口氣,唇畔也掛起了微笑,“給你帶了,禮物。”
說著,命青耕將劍呈上。
南穗見到是配劍,眼中一喜,只是很快又變得怏怏不快,嘲諷道,“我的手廢了,連御醫都說從今往后再不能握劍,師兄又何苦此時送我佩劍,故意看我笑話的么?”
景郁的笑容有些發澀,“我會找,更好的……”
他本想說會找更好的醫生來為她治手臂,只是話說一半卻被南穗煩躁打斷,“我不需要!”
她怒氣沖沖,“如今師兄就要成為人間帝王了。九五至尊,想要什么樣的女人沒有,又何苦非要日日來我這里討嫌?”
景郁垂下眼,深呼吸一口氣。他知道她是受了傷,落下了病,所以才會情緒不穩。
南穗自知不該這樣無緣無故對他發火,心底忍不住煩躁更盛,沒好氣道,“坐吧。”
景郁嗯一聲,果然乖乖坐下。
南穗見他這副小心翼翼的模樣,暗罵了句呆子,又有些想要發笑,到底還是忍住了,不冷不熱道,“你忙完了?”
景郁感覺她似乎正在氣頭上,默默應一聲是,然后繼續沉默,生怕再惹她不開心會直接將自己趕出去。
這個笨蛋。
南穗生悶氣。
這么晚才來看自己就算了,也不知道說幾句軟言細語哄一哄,只像根木頭一樣杵在那里,生怕自己還不夠堵是不是。
她怒道,“我要睡了。”
景郁呆呆,半晌方道,“好。”
起身帶青耕出門。
南穗郁結,干脆翻過身用被子一蒙頭。
走就走,誰在乎。
景郁隱藏起眼底濃濃失落,命青耕將劍放下,很快走出房間,再度回到那個寒冷的冬夜里。
門外正有太監恭候,見景郁出來,忙迎上,焦急道,“殿下,是工部尚書顧長青又帶著老皇帝的那批舊部來鬧了,要求陛下給說法呢。”
顧長青那些人是當年由他父皇一手提拔起來的舊部,自然也就忠于父皇親選的景苑。
如今景苑失蹤,留下一大堆爛攤子不算,還有這些大臣們,也總是隔上三天就要來王府鬧一鬧,質疑景苑是受人脅迫,陰陽怪氣要求他交出景苑,實在令人頭疼。
“走。”景郁鎖眉,大步往外走。
離上元燈節還有兩日,這件事,是該徹底解決了。
晉王府外,此刻正烏泱泱圍著十數名大臣,口中皆嚷著要為景苑討公道,引來不少路人駐足圍觀。
不多時,大門打開,青耕走出來。眾臣紛紛向前擠過來,嚷道,“晉王呢?我們要見晉王。”
青耕白了他們一眼,昂起頭道,“晉王在書房等候諸位。”說著,將人往里帶。
以顧長青為首的大臣們氣勢洶洶,在青耕的帶領下走進書房。
景郁正在批閱傍晚新送來的一批折子,少年持重,有些本就立場不穩的大臣見到他這幅專心致志的模樣,心底多少有點復雜。
要說處理朝政的能力,這十天來景郁所做他們確實都見到了。
瀛洲災荒,流洲稅銀貪污,還有京都城大火后災民的安撫,他都處理的很好。
若說血脈,景郁乃皇后嫡子,雖然自小被送出去撫養,可按理來說,他才是真正的皇位繼承人。
怪只怪……
沒給大臣們繼續反思的機會,顧長青輕咳兩聲,拱手道,“請晉王交出陛下。”
景郁不動聲色,繼續批閱著奏折。
眾臣對視一眼,顧長青身邊心腹宋垣御史及王左拾遺見狀紛紛跟進,“請王爺交出陛下。”
景郁終于放下了朱砂筆,端坐起來,目光仔細掃視過群臣,似乎在記他們的面貌。
這個舉動讓眾臣心中忍不住打鼓,畢竟三天后就是上元燈節了,上元燈節一過,若還找不到景苑出來澄清,景郁就會登基為帝,他們實在說不好屆時景郁做了皇帝后會不會一一收拾他們。
有膽小的大臣,已經開始往眾人身后躲。
景郁卻并沒有打算放過,對身邊太監道,“將今日,來得人,都記下。”
太監忙低眉順目應諾。
景郁點頭,神情淡淡,端了桌上的一碗茶,示意青耕開口。
青耕道,“殿下問諸位來此都為何事?”
這……
眾臣面面相覷。這不是剛剛說完嗎,怎么還來問。
疑惑剛剛浮現腦海,有聰明的大臣立刻懂了。這是先記下名字再提問,若現在再有誰開口問皇帝去向,便表明是站在與晉王對立的立場,這樣記下來,更方便以后逐一整頓朝綱,剔除先皇和景苑遺黨。
適才還吵鬧的眾臣瞬間安靜了一半。
顧長青上前一步,照樣將背脊挺得直直,“臣是為皇上寫下罪己詔后便失蹤一事前來,還望晉王能交出陛下一證實虛,不然,臣寧愿請辭歸鄉也絕不侍奉二主。”
顧長青此話既出,大臣們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侍奉二主。他這是直接給晉王安了造反的名頭了,當真是不怕死啊。
顧長青身后的宋垣見了,也跟著再度表明態度,“晉王若僅憑來歷不明的一封罪己詔就要執意登基為帝,還請恕臣等實在無法承認王爺身份。”
景郁沉默聆聽,不時點頭,似乎是在對顧尚書和宋御史的話表示贊同。
待他們紛紛表達自己的意見后,方才再次示意青耕開口。
青耕道,“殿下說,他并不知道皇帝下落,如今也派人去尋了,相信不日便會有結果。”
顧長青可不吃這一套,直言道,“王爺說的結果不會是上元燈節以后吧?”
他冷哼一聲,“陛下寫罪己詔的時候,身邊只有王爺一人,然而陛下寫完便失蹤了,不若王爺自己站在臣的立場上想一想,此事是否太過蹊蹺?”
景郁點點頭,贊同他,“確實蹊蹺。”
顧長青本來以為他會竭力反駁,這樣自己就可以找到他話中的漏洞,然后將他的謊言拆穿,沒想到居然承認的這么痛快。
顧長青一時有些語塞,干脆耍無賴,“無論如何,王爺想登基,務必要拿出更能令人信服的證據才行。”
景郁點頭,“青耕。”
青耕理直氣壯道,“證據自然是有的。因為顧尚書剛剛說錯了一句話,陛下寫罪己詔的時候,身邊并非只殿下一人。”
說著,對門外招呼,“抬上來。”
很快,就見一隊御林軍抬著幾個傷重不一的男人走了進來。
“這些人皆是當日守在陛下身邊的近侍。”青耕對幾個男人道,“接下來我問你們的話,都要如實回答。”
幾人忙連連稱是。
“皇帝寫罪己詔的時候可有人逼迫?”
一上來就問這種問題啊……男人們表情有些猶豫,想起當時湯小白的可怕氣勢,其中一個趕緊表明態度,“沒有!”
另外幾個聽了,緊跟著斬釘截鐵搖頭,“對,沒有。”
“當時那湯小白可在場?”顧長青急急插話。
他最近也一直在找這幾個人,宮中分明多少禁軍都看到湯小白闖進去了,怎么皇帝會在沒有人逼迫的情況下寫罪己詔呢?
他不信。一定是這些人吃了晉王什么好處。
幾個禁軍相互看了看,承認道,“在場。”
“但是沒有逼迫。”忙又補充。
這……顧長青皺眉,“那你們可知道皇帝寫完詔書去了何處?”
幾個禁軍搖搖頭,一臉茫然。
顧長青氣憤一揮袖,這算什么?!
青耕問,“這回可問清楚明白了?”
宋垣怒道,“不明白!怎么能聽這些人的一面之詞?”
這下連身后跟著同來的大臣也有看不過眼的,忍不住出言質問,“那宋御史什么意思?一開始要證人,如今證人來了卻又不信,是要逼著晉王承認他造反了是不是?”
宋垣回頭,“是這事有蹊蹺!”
景郁不疾不徐看他們爭吵,待幾人吵的差不多了,又點頭道,“確實蹊蹺。”
又蹊蹺?
這下就連顧長青也有些發蒙,怎么這晉王非但不著急,似乎還一直在……向著他們在說話?
青耕站出來道,“殿下想問問諸位大臣,不知罪己詔的內容可看了?”
眾人沉默。確實看了。
青耕見沒人說話,接著又問,“那內容上可有什么是不符合實際的,以至于讓諸位覺得此事有問題,定是皇上遭人脅迫才不得已寫下的?”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垂下頭去。那詔書上景苑列下了驕奢淫逸,剛愎自用,內外異法等十條罪狀,每一條皆舉出了實例,罪狀屬實,這點確實……沒法反駁。
顧長青張了張嘴,又閉上了嘴。
怪只怪景苑實在不爭氣,自己將一手好牌打了個稀巴爛。
僵持之際,門外又有聲音響起,眾人回頭看,竟是稱病在家的丞相李普來了。
顧長青見了,眼前一亮,忙上前拱手行禮。
李普卻不看他,徑自走到景郁身前,直接跪地磕頭,“老臣相信罪己詔確是皇帝本意,從今往后愿追隨殿下,肝腦涂地,萬死不辭。”
丞相啊……
眾臣一愣。
丞相可是當年的太子太師,按理說是絕對的景苑一黨才是,怎么……
顧長青愣愣不知所措,如今既然丞相都出面效忠了,他一個小小的工部尚書又能再說什么呢?
顧長青長嘆一聲,也跟著跪了下去,“是……臣錯了。”
有了兩個帶頭的,其他臣子自然也跟著跪了下去,紛紛宣誓效忠新皇。
景郁點點頭,依然是波瀾不驚,問太監,“今日的人,都記下了?”
太監道,“都記下了。”將名單遞上。
底下群臣一聲不吭,悔不當初。
景郁接過,看了一眼,“賞。”
……賞?眾人不解這是何意。
青耕道,“殿下說,敢于直諫,此皆良實,當賞。日后還望諸位能夠繼續為國效力,進盡忠言,以光先祖遺德。”
顧長青聽罷,首當其沖磕頭,“謝主隆恩。”
……態度居然變得這么快,還沒登基就先認主了。顧長青身后大臣心中都有些忿忿。好處怎能都讓他占了,于是也緊隨其后叩首道,“謝主隆恩。”
言真意切,君圣臣賢。
景郁點頭,亦不推辭謙讓,“眾愛卿,平身。”
待眾臣離開,一直板著弦的景郁才慢慢放松下來,疲態盡顯,臉色愈發蒼白虛弱。
青耕心疼扶過他,“去睡吧。”
景郁點點頭,向居室走去,又不放心,“還是再去,她那里,看一眼吧。”
“在這。”青耕自儲物袋中掏出一把通體泛著幽幽青光的細長寶劍遞過去,遲疑道,“真的要將它送給南穗嗎?”
忘憂劍與景郁的佩劍歸真乃出自同源,皆是當年妖王所贈至寶,如今就這么送給南穗,青耕實在有些不舍得。
“快酉時了。”青耕心疼看著他。
自從十天前湯小白逼著景苑寫了罪己詔禪位,這十天來景郁就沒睡過兩個時辰以上的覺。
每天處理完國事又立即趕去南穗那邊衣不解帶的照顧著,常常守到凌晨才回,沒一天得閑。
“不礙事。”景郁擺擺手,溫和微笑,“走吧。”
冬日的天黑的早,出門的時候天邊僅剩下最后一抹陽光的點點紅光仍舊在光禿禿的樹梢間徘徊,戀戀不舍。
景郁問青耕道,“忘憂劍呢?”
到今日,離上元燈節還有兩天。
青耕走出門,懷抱著滿滿一大堆折子交給門外等著的太監,聲音清脆,“殿下說了,今日的折子已在這里,接下來的時間他要休息。”
“去看她。”
景郁站起來,身形晃了晃,青耕忙上前扶住,委屈道,“景郁,你該休息了。”
景郁睫毛顫了顫,輕輕睜開眼。
“什么,時辰了?”他疲倦的揉著眉心,面色有些蒼白。
大臣們七嘴八舌,又紛紛涌到了丞相府門前,要討個說法。卻被告知:丞相身體抱恙,不便見客。
這樣一鼻子灰碰下來,憂心不已的大臣們只好擠去了晉王府,試圖問一問這即將登基的皇帝,朝事該如何處理。
青耕嘆了口氣。
十天前景郁突然毫無防備接手那個耽于美色、不問政事的景苑留下的爛攤子,想必也很是頭痛吧。
他忙拿了毯子來輕手輕腳蓋在景郁身上。
太監忙笑著唱諾,接過折子一溜煙跑遠。
待青耕傳過信再回去的時候,景郁正伏案而睡,看樣子是累極了。
皇帝寫了罪己詔,禪位晉王。此事既出,頃刻之間震驚朝野。
朝中大臣們紛紛擠在宮門口要求面圣,卻無一不被攔下,得到的統一回復是:皇帝已不在宮中,自我放逐云游四海去了。上元燈節過后,將會舉行晉王景郁的登基大典,想見皇帝,登基大典過后早朝可見。
可是國不能一日無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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