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禧殿外,皇帝巋然不動,面色緊張更是陰沉。
眼下,幾乎是把整個太醫署都搬到了春禧殿內。
因臨近皇太后的春禧殿,也便是皇太后日常的禮佛之所。
只是,今日這佛堂里,卻是跪了一地的妃嬪,氣氛萬般沉重,皆頷首低眉姿容規矩,卻大多都是無心祈禱,心思早已飄飛。祈福之前,娘娘們還叫了各自的婢女緊盯著春禧殿的境況。
這宮里,怕是要變天了。
除此之外,佛堂還供奉或唪念《圓覺經》《佛說無量壽經》《白衣大士救苦神咒》等佛教經典。其中有一部經書,還是永續八年太后六旬萬壽的賀禮,由內務府完成,泥金書寫,護經板裝飾純金歡門,其上鑲嵌了珊瑚珠、松石等各色寶石一百多顆,經卷總共一百零八函。
這些佛像和佛經,大多供奉于壽康宮東暖閣佛堂,為日常禮佛修行之用。
“陛下,太后幾乎是耗盡了氣息,來不及了……”
太醫們明白,頂多再過半個時辰,就算是最后還吊著一口氣,也該是散盡了。
“陛下,這眼看……”自知在劫難逃,寶福公公垂著頭走到皇帝身邊,為難地開了口。
在上位者的暴戾呼之欲出之時,寶福公公下意識就要畏縮,只見皇帝突然伸手抽出了他挽在臂間的避塵,旋了身子直直把它砸向了門房邊跪著的太醫長。
“你們敢說一個不字!”
康平十八年,雖是剛入早春,但不似往年的春寒料峭,此時已經有些暖意。端看那宮闈的雙廊池邊,有了雪水養護的角堇,球根才終于發芽。
壽康宮佛堂位于皇宮內廷外西側。
彩繪萬壽朝賀圖像軸懸掛于西次間的壁面上,熠熠生輝。東暖閣北壁正龕內所供奉的,有日月燈明佛一尊、妙光普照佛一尊、大慈廣潤佛一尊、蕊香幢王佛一尊。
西街坊間的藥膳堂,遵照著前店后院的規制。從后院再穿過半月狀的落地窗,依稀可見有兩人相對而立。
風和日暄,早春的碎瓊將近融化了個干凈,幾簇殘雪在天光的映照下,愈發顯得周遭亮堂。
錢掌柜從晾架上取下一盤新到的干料,干料曬得顏色青黃,竟有幾分長得像剛剁碎的稻草桿子。
“照宋姑娘的意思,若是用沸湯燉煮,這熬出來的滋味,應和這原本的味道相差無幾。”
女孩子雙耳邊各垂落了兩縷用絆帶編結的發辮,頂端用鏤紋的玉色小櫛固定,襯得面色看起來很是溫和。
錢掌柜與宋御史當初是一同入京的,也算半個老相識,只不過對于眼前這位姑娘,以往他倒是見得不多。
這段時日,宋家的大小姐已是親自來了幾趟了,錢掌柜也是愈發與她熟絡起來,當然,她不是來采買的,只是探討研習了做食料的藥理搭配之法,不過,能對藥膳感興趣了,也算一樁妙事。
想著自家小子在這個年紀只知道攛掇著小哥們去下河摸魚,半點正經事兒不做,沒十天半個月回得來,而人家朱門貴女都已經知道孝敬爹了,錢掌柜偷偷摸了幾把辛酸淚。
這多好的孩子。
嗯,閨女就是貼心的。
自家小子,就是個破布口袋,才補好沒兩天就處處漏風,實在欠收拾。
宋知熹捻了一小顆藥材,放入口中含著,沒感知出什么味兒,便直接在口中咬著咀嚼。
她回味著說道,“嗯,聞著氣香特異,這一入口……照您藥行的話來說,可是味微辛?”
錢掌柜咯咯笑道,“沒錯,既然是要用廣藿香,照我方才同你說的《和劑局方》里一篇的藥理,它常與半夏、丁香等同用,再加些開胃的佐料,有利于緩解或預防少食作嘔,神疲體倦等癥。”
“噢,我曉得了……啊呀,還要多謝錢叔知無不言啊!”宋知熹恍然。
錢掌柜撇撇胡子,“誒,又不是什么祖傳秘方,有什么好謝的。只是改日錢叔再去宋府與你爹手談幾局的時候,那幾份羹湯呀,捎帶上我就行。”
宋知熹眉眼彎彎,“那是一定的,我若是敢怠慢了錢叔,保不齊您前腳剛走,我就得吃我爹幾個眼刀子了。”
談罷,宋知熹從半月狀的落地窗里走出,獨自穿到了前堂,前堂里客人挺多,生意也算是興旺,這讓她看得卻有些微怔與陌生。
她還清晰地記得,晉康年間,也就是謝姓王朝的時代,她頭一次離開仙岐門后轉身拐進的藥鋪,堂上便是一塊醒目的牌匾。
匾額上筆風端正:“但愿世上無疾苦,寧可架上藥生塵。”
那藥堂的清靜,門可羅雀也都能讓人心安。
而現在,藥入膳,以養人,卻成了時興。
果然是人習慣了無病無災,也就再也不忌諱吃藥了。
一個人推推搡搡地就闖了進來,“啊呀,你們瞧完沒啊,我腿扭了,讓我先看看,你們大夫呢!”
“小伙子你弄錯了,這兒是藥堂可沒有坐堂大夫,去那回春堂見醫診去。”店小二高聲出言,也沒顧得上去招呼一二。
“哎呀管它了就你們這最近,先給我來一瓶跌打損傷的藥油吧。”
一個中年客人提著藥包往那人裸露的腳腕上細細一看,“呦!劉家二郎?你這不行啊,都淤青了,罷了,你先好生坐著,等我叫人去找大夫,這咋弄的啊……”
“嘁,還不是剛剛被五城兵馬司那些王八給踩的。”
“呦呦積點口德吧你。”
五城兵馬司的官兵蠻橫起來,兇得能叫小孩兒牙齒打顫,壓根不怕招來閑話,百姓也都是有目共睹的。
宋知熹笑笑,京城的兵卒,哪個沒點兒倨傲的氣性?她用手攏了攏半袖,掏出一包糖塊,糖塊上裹的那層冰糖紙渣絲滑入口,沖淡了方才口中殘留的辛味。
宋知熹抬了下巴微閉雙眼,就要滿心愉悅地跨門而出。
“這可不怪我沖撞那些官爺,誰知道這些人啊,別的不說,捉起人抄起家來那是杠把子,這著急忙慌地把我踩了,嘿!也愣是一個眼神都沒留給我!”
“什么!抄家?!”捕捉住某個駭人的詞,堂內客人的目光騰地雪亮又驚異。
“呦,你們還沒聽說呢吧,馮家,就是那個……那個西寧街的馮太醫府上,要被抄了。”劉家二郎掀起眼皮,一手搬起腳丫子,似乎十分享受這種被萬眾注目的感覺。
“你說什么!”
那劉二郎還打算賣個關子,眼前一晃突然就被人攥住了前襟,把他嚇了一跳。
“你、小娘子你、”
宋知熹松了手,眼神仍是驚異:“你、請你再說一遍。”
劉二郎直愣愣地開口道,“呃,宮里傳出來說,太后娘娘今早用了藥后就、就突然病發昏迷了,幾個時辰前……好像就咽氣了,那藥方經查實是馮太醫開的,是他用錯了藥。”
“那現在……”人群里有人同情地開了口。
可想而知。
但,他們不敢說出口。
太醫署各太醫先后三叩首,“臣,來晚了。”
“臣,來晚了。”
“臣......”
慍怒之下,皇帝艱難地咬出一句話,語氣狠厲無半分遲疑,“把人,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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