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小院,光影交錯。
幾十個男人女人,圍成一圈,就著一張小杌凳,坐在院中編織麻繩口袋。
每個人腳邊,都放著少則一兩個,多則七八個的麻繩口袋。擺放得整整齊齊,大小統一。
那是大家從天不亮開始,一個上午的勞動成果。
所有人都低著頭,無論手腳快慢,都在認真地編織。
他們當中,有的是流民,有的是附近村鎮的鄉農,也有如王元娘那般趕了幾十里路來到這里做工。
偶爾有人小聲聊天。
遇到不懂的地方,就問問身邊的人,雙方小聲交流。
王元娘身在其中,干得很起勁,也很認真。
她發現自己不是最快的,還有人比她更快更好,激起了她的好勝心。
所以,她很努力。
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包吃包住,還有工錢拿的活,她不想輸給別人,更不想有一天東家不需要這么多人做工,自己是第一個被裁掉的人。
所以,必須比別人做得更好。
好到東家舍不得裁掉她。
這樣,她就可以長久吃住山莊,替家里省下一份口糧。
她還可以攢點糧食亦或是銅錢。
她最眼饞四季布莊的成衣和布匹,無數次幻想自己也能走進去買一身。
有了錢,不光要替自己買一身,還要替家里每個人都買一身新衣。
她的目標,有點遙遠。
所以,她需要更加努力。
每一次編織,都力求做得更好。
至少要比別人都好。
老師傅都說她有靈性,她一定可以的。
她甚至還想學紡紗織布,學習如何裁剪布匹,如何縫制出更好的衣衫。
無論是紡紗織布,還是縫制成衣,家里都沒有這個條件。
太窮了!
衣衫她都是撿娘親的舊衣服。
弟弟妹妹們,就撿她和父親的舊衣服穿。
家里一年四季,都沒錢買一匹布,她也就沒機會學習如何縫制成衣。
所有的衣衫都是補丁貼補丁,倒是讓她練出了還算過得去的針線活。
這是管事娘子親口說的,說她針線活勉強能見人,不丑。
這話將她高興壞了。
不丑,于她而言,就是最大的褒獎。
臨近中午,太陽有些曬。
管事娘子走進小院,敲一下銅鑼,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活。
有伙計上前,檢查登記每個人的活。
王元娘從天不亮開始忙活到現在,一共編織了五件合格的麻繩口袋。
最多的家伙,編織了七件麻繩口袋。
而且對方還是男的,姓沈,年紀輕輕,二十來歲,人稱沈小哥。家住在離著富貴山莊有三十里遠的村子里。故此,對方也在山莊包吃包住。
最少的一個人,只有一件合格的麻繩口袋,是個流民婦女,手腳比男人還要慢。
王元娘分明看見,管事娘子朝那個流民婦女皺了下眉頭。
她心頭一跳,突然生出一種預感,流民婦女會被開除。
因為她不僅手腳慢,而且質量不行,有的還需要返工。
耽誤時間不說,還浪費材料。
檢查登記結束,每個人領取自己的木牌,然后就可以去食堂吃飯。
木牌分長短和顏色,還有編碼,憑木牌領取工錢。
所以,每個人都很寶貝自己領取到的木牌,盡量貼身放著。
中午,廣場前方的食堂,都是吃飯的人。
廣場上,集市已經開了起來,有人在擺攤。
有流民穿梭其間,東看看西看看,若是看到合適的,就用糧食買下來。
王元娘在眾多擺攤人群中,看到了兩個熟悉的身影。
父親和弟弟。
她顧不上吃飯,急匆匆跑過去。
“元娘!”
“爹爹,二弟!”
王元娘很興奮,跑得額頭冒汗。
她低頭一看,自家攤位上,擺放了一堆草鞋,還有幾雙鞋底。
鞋底的針腳,一看就是娘親的手藝,扎實耐用。
王老實看見閨女,笑得很老實,“不放心你誒,就來看看。”
王大壯長得有他父親王老實那么高,也是一臉憨厚的笑,“大姐,這里真好!家里都惦記著你。”
接著他望向食堂方向,舔了舔干澀的嘴唇,下意識問道:“好吃嗎?”
王元娘一聽到弟弟問“好吃嗎?”,眼眶頓時紅了。
家里是什么條件,每天吃些什么,她太清楚。
就因為清楚,她才明白弟弟為什么那么眼饞。
因為剛來的時候,她也這般眼饞。
每天最盼望的事情,就是去食堂吃飯。
她對親爹和弟弟說道:“你們等著,我去去就來。”
她一口氣跑到食堂,用自己的腰牌領了幾個饅頭,又想裝一碗骨頭湯。
可是食堂的規矩,碗筷不能帶出食堂。
她正著急,比她手腳還快,編織手藝更好的沈小哥為她解圍。
“我這里有竹筒,你要是不嫌棄,就拿去用吧。”
她愣了下,然后趕緊說道:“謝謝,謝謝!我會洗干凈還給你。”
她打了一碗骨頭湯,放在竹筒里面,捧成幾個饅頭,急匆匆回到集市。
她跑得臉頰泛紅,眼中泛著期待的光芒。
“爹爹,二弟,你們還沒吃午飯吧。這些給你們,趕緊吃!”
“這這這……”
王老實看著粗糧饅頭,喉頭滾動。
即便是粗糧饅頭,也是他們家難得一見的美食。
王元娘笑起來,“竹筒里面是骨頭湯。”
一聽到骨頭湯,王大壯眼睛都紅了,饞的。
他都不記得上一次吃到肉味,具體是什么時候。
是半年前?
還是一年前?
亦或是,經過別家門口的時候,聞到了肉味,誤以為自己吃過。
反正,此刻,他垂涎欲滴。
王老實看著王元娘,“你把吃的都給我們,你自己呢?”
王元娘笑道:“我不餓!”
王大壯忙問道:“姐,你在這里做工,每天都能喝上骨頭湯嗎?粗糧饅頭,頓頓都有嗎?”
王元娘說道:“哪能呢!今天趕巧,才有骨頭湯喝。往日只有青菜湯。粗糧饅頭,頓頓都有,只不過沒有這么多。”
王老實好奇,“那你怎么拿了這么多粗糧饅頭?”
王元娘笑了起來,很有成就感,“晚上的那頓,我提前支用。食堂大娘認識我,得知爹爹和二弟來了,才肯提前將晚上那頓的粗糧饅頭支給我。”
王老實急了,“你都給了我們,你自己吃什么?”
王元娘說道:“我每天坐著干活,風吹不到,雨淋不到。一頓兩頓不吃,沒關系。爹爹,二弟,你們快吃,冷了可不好吃。”
“一起吃,一起吃!”王老實不忍心閨女餓肚子。
“我真不餓!”王元娘謙讓。
“不餓也吃點!下午還得干活吧,可不能餓著肚子。”
王元娘點點頭,吃了半個粗糧饅頭。
王大壯一口氣吃了兩個粗糧饅頭,喝了半筒骨頭湯,一臉心滿意足。
他擦擦嘴角,“姐,山莊還招人嗎?你看我行不行?”
王元娘說道:“你要是能吃苦,可以來這里開荒。要是不嫌臟,不嫌累,可以去運糞,工錢還高。只是你走了,家里怎么辦?家里缺不了你這個勞力。”
鄉下孩子,從懂事起,就是半個勞動力。
等長到半大小子的年紀,基本上算得上一個完整的勞動力。
家里的農活,挑的,擔的,挖的……全靠人力。
缺了壯勞力,那是萬萬不行的。
王大壯眼巴巴地看著王老實。
王老實正在回味骨頭湯的滋味,真好喝啊!
他吃得慢,還剩下半個粗糧饅頭,干脆留起來,打算帶回家,好歹讓家里人嘗個味道,解解饞。
王大壯這才想起,應該少吃點,給家里人留一個粗糧饅頭。
他拍著自己的腦袋,懊惱不已。
實在是太餓了,一開始吃,就停不下來。
他問道:“爹,我想留下來,你看行嗎?”
王老實嘆了一聲,“這邊伙食真好。要是東家肯要你,你就留下來吧!”
王元娘和王大壯,姐弟二人都沒想到爹爹這么容易答應。
王元娘著急,“可是家里怎么辦?”
王老實擺擺手,“沒事!大不了我多做點。而且你們姐弟兩省下的糧食,家里勉強能吃個半飽。”
半大小子,吃窮老子!
正是長身體的年紀,男孩女孩都吃得多,真的快養不起了啊。
要是孩子們都能找到出路,解決吃喝,一年下來,家里多少能有點結余。
農活重,大不了農忙的時候請兩個人幫忙幾天,就是費點糧食。
事情商量妥當,王元娘就帶著王大壯去應聘。
她希望弟弟能開荒,這樣姐弟住在一起,有個照應。
可是王大壯覺著開荒累不說,待遇也低。
他看中了運肥料的活。
山莊在各個縣城修建了公廁,需要人力將肥料運回山莊。
這是個重體力活,相應的待遇也比開荒高一點。
但是,這活不是天天都有。就因這個原因,很多人情愿開荒。
開荒,好歹能有廉租田。
挑糞,除了工錢外,廉租田是沒有的。
對很多人來說,挑糞的待遇,根本沒有廉租田來得更有吸引力。
王大壯,還是個半大小子。
他沒想要種田,他就想拿豐厚的待遇,天天吃飽飯,還能攢錢。
王元娘拗不過他,只能隨了他的意愿。
王大壯如愿被招進挑糞工隊伍,當天就留在山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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