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小四帶著伙計們接管了這批流放犯。

他的話很簡單。

“……你們本是一群該死之人，是我家夫人從北梁手中贖出你們的性命，所以你們都要記住我家夫人的恩義。

贖回你們，不是讓你們享福，而是看你們還有點能力，有點用處。

在場諸位，應該都是讀書識字之人，大道理本官也不和你們廢話，你們也不樂意聽。

現在，你們每人手里都有一張表格，好好填，認真填，這關系到你們的未來。

明日一早，表格交上來，然后就安排你們的去處。記住，機會只有一次，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誰敢耍心眼，就給我滾回北梁詔獄。”

計小四露了個面，訓完話，剩下的事情自有伙計們操辦。

天氣炎熱，今晚上，這群‘流放犯人’就在市集歇一晚。

幕天席地，伴著炎炎熱風，喝上一碗涼白開，已經是半年來最輕松的一日。

沒有人敢挑剔，畢竟性命還在別人手里捏著。

“大兄，我該怎么選？”

自從父母過世，幼弟一直不離他左右。

楊彥修很清楚，幼弟是因為恐慌，因為沒有安全感。

離開他，就會渾身冒冷汗。

他輕撫幼弟的頭，看著表格上的內容，短短幾行，看得格外仔細。

姓名，性別，年齡，籍貫……

前面幾列都是基本信息登記。

后面的內容，就涉及到個人和家族的前程。

是否讀書識字？

是否愿意前往偏遠山區當識字班先生？

亦或是留在城池下苦力，挖溝渠，筑城墻？

最差的選擇，則是前往礦場下礦洞。

唯一的好處，如果選擇下礦洞，只需十年，就可以恢復自由身。

若是選擇教書，需要二十年。

沒有最憂選擇，只有適合不適合。

三類選擇，教書很適合他。

只是二十年的時間……

令他有些猶豫。

女子登記表上的選擇，同樣令人為難。

成親，是否愿意嫁給郡兵為妻？

亦或是進入紡織工坊做工，進入繡莊干活……甚至是進山洗衣做飯……

姑娘們都很遲疑，關系著前程未來，又沒有反悔的余地，所以必須慎重又慎重。

“大兄，你替我們選，好不好？”幾個姑娘圍在楊彥修身邊，眼巴巴看著他。

楊彥修斟酌著說道：“無論是去工坊，還是去繡莊，都是二十年期限。我們是戴罪之身，只有少量工錢，堪堪夠吃飯而已。

二十年很苦很累，沒有決心是熬不下去的。

至于進山洗衣做飯，不出意外，所謂進山就是去礦場，所以只有十年之期。十年之后，你們的青春都沒了。嫁人……”

說到嫁人，他不由得開始遲疑。

他怕害了妹妹們，可他明白，這是姑娘們最好的選擇。

他想要說服她們。

他想讓她們選擇一條捷徑，早早脫離苦海。

所以……

他說道：“我偷偷問了人，這邊的郡兵，都是蕭逸統領，跟著蕭逸打天下，雖然粗魯，前程應該不會差。

你們嫁人，最次也是一個什長。嫁了人，就是自由身，從今以后生兒育女，相夫教子，安心生活，也算是脫離了苦海。

過去的榮華富貴，就別惦記了。重振家族，絕非三五年能完成。或許要等到下一代，甚至是下下代。

女兒家青春有限，趁著還有選擇的機會，選擇一條最好的路。即便去了工坊，繡莊，遲早也是要成親嫁人。

你們是想熬到人老珠黃，二十年后有了自由身再成親，還是現在就成親恢復自由？”

姑娘們都沒說話。

很難！

一想到要嫁給大頭兵，心里頭本能的抗拒。

好歹也是簪纓世家的閨秀，從小知書達理，琴棋書畫……

命運何其殘忍，卻只能嫁給粗魯不通文墨的大頭兵。

可是……

二十年啊！

到繡莊，到工坊，跟著一群婦人一起做工，煎熬二十年，光是想一想都叫人不寒而栗。

這么熱的天，突然感覺渾身發冷，雙臂抱緊了自己。

“沒有別的路了嗎？”

“如果明日一早，還沒有做出選擇的話，聽說是直接拉到山里面礦場干活。”有人悄聲說道。

這話一出，姑娘們齊齊打了個寒顫。

去礦場干活，不如死了算了。

楊彥修看著她們，不由得嘆氣。

“別著急，還有一晚上的時間。明日一早再做決定也不遲。”

“大兄選什么？幼弟那么小，他能做什么？”

“我決定了，我會帶著幼弟進山教書。”

“教書二十年，大兄一身才華，要就此蹉跎嗎？”

“比起死亡，能有機會教書，已經是最好的去處。二十年后，我還不老，還有機會重整旗鼓，尋一二前程。若是幸運，說不定到時候我還有資格給你們做靠山，叫人不敢欺負你們。”

“再也回不去了嗎？家真都沒了嗎？”

“哪里還有什么家，早就成了賊子的私產。”

楊彥修咬牙切齒，若有機會，他一定要殺了賊子劉章，以報破家滅門之仇。

姑娘們小聲抽泣，哭得小心翼翼，戰戰兢兢，又凄凄慘慘，哀哀怨怨。

沒有人鞭打辱罵，甚至沒有人出面呵斥，她們才敢哭得稍微大聲一些些，只是依舊十分壓抑。

此時此刻，命運似乎并沒有給她們太多選擇。

“大兄，我決定了，我嫁人！等我將來有了余力，我也要為重整家業出一份力。”

“那，那我也嫁人。如果夫家不反對的話，或許可以將幼弟接到身邊，不用進山受罪。”

姑娘們紛紛選擇了嫁人。

這是她們目力所及，所能看到的最好的選擇。

希望通過嫁人，改變自身的處境，改變家人的處境。

這個晚上，這群隊伍，很對適婚的姑娘，都選擇了嫁人。

當然……

也有極少的姑娘，選擇去工坊去繡莊。

還有那些年輕寡婦，新嫁婦人……她們基本上都是選擇去繡莊去工坊……

針線活難不住她們，從小都要學的。

只要有口飯吃，能讓她們養大自己的孩子，再難的道路，也會咬著牙關走下去。

一大早，晨露未散。

口渴得厲害，往枝葉上舔一口，不曾沾染塵埃的露水，微微滋潤了嘴唇。

依舊是個大晴天。

很短的時間，火紅的太陽就從東邊跳了出來。

今日不趕集，只有少量商販來到市集。

整個市集顯得冷冷清清，不見煙火氣。

他們這群近千人的流放隊伍，仿佛不會吐氣呼吸似得，這么多人聚在一起，竟然半點人氣都沒有。

就像是一群鬼！

一群剛從地獄里面爬出來的鬼。

計小四微蹙眉頭，這群人個個一副鬼樣子，他是多看一眼都嫌費眼睛。

表格收回，伙計迅速統計。

結果令他很滿意。

“竟然有這么多女子選擇嫁人，哈哈哈……好啊，好啊！臨出發的時候，燕夫人還有些擔心，擔心這些世家閨秀一個個傲氣難訓，不肯委身嫁人。

很顯然，夫人的擔心是多余的。北梁詔獄手段嚴酷，什么傲氣，什么世家閨秀，進去一趟，都得打斷脊梁骨。有這么多閨秀嫁人，這一趟總算能夠交差。”

解決廣大郡兵的婚姻前程，才是頭等大事。

山區教書育人，則是次要。

“都是一群識時務的俊杰，不錯，不錯。傳我命令，給他們吃一頓飽的，再給一天時間家人分別。明兒一早，將人分批帶走。”

“諾！”

計小四搓著手，一臉興奮。

這批人，都是有名有姓的世家子弟，多多少少都有點本事旁身。

他也動過念頭，選一二有才之士，帶在身邊出謀劃策。

不過……

這個念頭只是剛剛升起來，就被他打了下去。

呸呸呸……

他算什么牌面的人物，竟然敢蓄養謀士。

當心被上面知道的，奪了他的差事，將他打回凡間。

什么身份做什么事。

這批人，有名有姓，全部登記造冊。

他這里有名單，夫人手頭上同樣有名單。

他把人帶在身邊，肯定瞞不住，遲早出事。

差一點鬼迷心竅。

計小四也是驚得出了一頭汗水。

這些有才之士，難道夫人不清楚嗎？

夫人肯定是清楚的。

卻不肯用他們，而是將他們趕到山里面教書，估摸著是想繼續打磨他們。

打磨到滿意的程度，或許才會啟用。

也就意味著，私下里肯定有人盯著這批人的去處。

計小四很慶幸，他沒有糊涂。

干脆將名冊往抽屜里面一鎖，眼不見心不煩。

并且默念三遍：不能給族兄添麻煩，不能給族兄添麻煩……

他要是敢給族兄拖后腿，不用族兄計平出面，他家老頭子就會打斷他的腿，將他往死里打。

全家族的前程，計氏家族未來究竟能到哪個地步，全都指望著族兄計平。

任何膽敢給族兄計平拖后腿的人，無論男女，都會遭到全家族的打壓和厭棄。

想想自家老頭子的暴脾氣，計小四不由得抖三抖。

一頓飽飯，一日告別。

又一個艷陽天，一家人哭哭啼啼，難分難舍。

今日分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見。

會不會是今生最后一次見面？

“大兄到了地方安頓下來，一定要想辦法聯絡我們。管事的說了，大兄只需將信件寄到郡兵衙門，我們就能收到。”

“大兄保重！”

“大家好好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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