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地城作為與銅安相鄰的一個小城,除了在茶葉上相似以外,還有另一處也頗為相同,那就是都有著一個不算太小的畫坊。銅安大些,聚集著許多已經小有名氣的畫師,而白地城小些,沒什么名氣的畫師大多來這里找些活做。
這天下午,思明酒醒,去碧華閣、東郊鋪子轉了一圈以后,又坐了馬車往城西的畫坊去了。城西的畫坊,與別的書坊不太一樣,將字品陳列在室內,這畫坊倒更像是個園林,依山傍水而建,甚至連名字也叫‘秀園’。
秀園很大,若是尋常散步,需要半個時辰才能走完。秀園向西倚靠著山,從山上斜斜的落下小一條小溪,歪歪扭扭的流進秀園的湖中,再向東的小岔路口流了出去。順著湖水所建的是一條長長的連廊,有許多來賣畫的畫師,并無吆喝,看得上,付了銀子便走。
思明進門時,被園外候客的伙計攔著,問了句,“貴客,是喜得做伯樂的,還是來吃口飯呢。”這里的規矩好懂,思明將早已備好的五個銅板,給了伙計,說了聲,“看看畫。”
伙計遞了張備好的單子,給了思明,又更恭敬的說道,“今天園里這些值得一瞧。”一張薄紙,兩頭宰的畫會,倒是便利了外行,少了些內行的趣味。
思明接過單子,看了一眼,往園中走去,走了一里多地,才看見今天要找的人。雖同是馬家的閨女,那人卻與銘怡不同,性格更豪爽一些,又因為是獨女,常有一些任性妄為在里面。她兩旁聚集的女伴見了思明,也自覺讓出位置來,徒自走開了,留她在那兒等著人過去。
興許是早就料到思明會來找她,那女子嘴角輕輕翹起,去一旁的凳子上坐了下來,只拿眼睛瞧著思明,也不說話。
思明上前去,作揖行禮道,“錦姑娘。”
那女子瞧了思明一眼,有些不屑,笑著說道,“這禮,我可當不起。說吧,你來找我做什么?是大伯讓你來探口風的,還是銷遠求你來幫忙的,雖然對你來說差別不大,我這邊卻有些要緊。”
思明從袖口露出一副畫軸的邊角給那女子看了看,又說道,“為借東風而來。”女子有些意外的看了一眼思明,又看了看周圍,說道,“你可藏好了,讓人知道你在園里私賣,可得折損一半的銀子。”
思明使了個眼色,邀著女子一同出去,那女子也未說什么,與女伴打了個招呼,便與思明一同出了園,往城南的宅子里去了。
錦善也是才知道思明搬了家,這也還是第一次上門,與自家離得不算很遠,進了大門,迎面而來的便是那顆大榕樹,陰森得很,與這伙計倒是挺配。
“你倒是真的闊了,這宅子該花了不少銀子吧,到不浪費在馬家手里拿的好處。可我記得你一向不愛露財,這出去在閻王殿里走了一趟,也學著我及時行樂了嗎?”錦善向來不喜歡這人的作風,無事不登三寶殿,每當他找自己便都是為了事情而來,偏偏開出的籌碼讓人拒絕不了,慣能投其所好。
“怪我沒早參透。”思明向來會順。
錦善也不管話里有幾分真,去到院子里,坐了下來,等一會兒,也不見有人來上茶,便笑道,“有錢買了宅子,沒錢請個燒茶的嗎?”
思明笑了笑,也坐了下來,說道,“小家小戶,請了個廚娘,也不敢與錦姑娘家的比眼色,這會兒估計正睡著呢。”正說著話,那廚娘才急切的拿著燒水壺出來。
錦善笑了笑,等那廚娘走開才說道,“去馬家撥個伙計過來,又不是很難的事,何必這么委屈自己。還是說你們真鬧了不開心了?”
“這倒是瞞不住的。”思明有些無奈,攤了攤手。
本是尋常一問,那女子也沒打算真當回事,見思明竟沒有否認,趕緊湊了過來,再問道,“真鬧起來了?為個啥呢,四年前借膽給你鬧,都沒鬧起來,現在到去鬧了。”
“舊病新疾一起來了而已。”思明難得在人前露出悲傷,用手扶了扶額頭。
錦善懶得管這些恩怨,只說了一句,“裁剪樹枝可以,若是挪根,你就找錯人了,就算外人怎樣說我紈绔,也不會連這點都不分。”
思明拱手作揖說道,“這是自然,我沒有大的能耐,也沒有吃飯砸鍋的心思。”
錦善哼了一聲,說道,“你最好沒有。”過后又換了副臉,讓思明趕緊將畫拿出來瞧一瞧。
思明從袖中取出畫軸,遞給了錦善。如色中餓狼,錦善迫不及待的展開畫軸,映入眼簾的是一幅《月色秋生圖》,錦善驚呼了起來,又突然停了下來,不對···,這人物的袖口不對,書童的畫法也與書中所說不同,再看落款,竟是個當世人,原是仿作。
但錦善卻更滿意了,如此難得的仿品,只怕也費了許多功夫才能找到,他做事向來這么用心。若是真品,錦善到不敢收,代價有些太大,反而惶恐。
錦善笑了笑,說道,“這次又要吹什么風,你要再用去年那副說辭可不管用,我們沒道理再多等你們一年,有些事別想就這么息事寧人了。”
“恰恰相反,我到希望錦姑娘這次什么風都不要吹,只將以前的火全拿出來再燒一遍,越旺越好。”思明作揖說道。
“為了你回來時的閉門羹?這事兒我大伯做的確實過分了些,你剛替他賣了命,沒賞不說,還不體諒你一些。但是這倒沒有必要在年會上給他難堪,讓他下不了臺。況且我爹也不是愛出風頭的那個,你還不如去找六姑七叔。”一連找了許多個借口,偏偏沒說答應。
“那如果我說明年的茶商沒了個著落呢,想必錦姑娘不會不懂得這背后的意思。”胳膊肘一拐,往常想方設法瞞住的事,今年索性都不瞞了。
錦善收了畫軸,半瞇著眼看思明,懷疑的說道,“你又在謀劃什么,不是說章城的那個茶商明年還來嗎?”
見思明不回話,錦善又起身在院子里踱步,過了好一會兒,才過來問道,“那三個伙計不是死于意外?章城那邊鬧崩了?”
沉默···。
“這敢情好,我們省吃儉用的養著你們本家,就是這樣對我們的,出了什么事都瞞著我們,前幾年瞞著夏家的事,去年瞞著茶葉還在地窖的事,今年還要瞞著。要不是為這點破錢,怡姐姐家里去年至于鬧成這樣嗎,你們還一直瞞著,當真對得起人!”
比預想中的效果還要好些,思明背過臉去,不讓自己露出表情。
錦善又過來問道,“這事情,銷遠他們知道嗎?”
思明搖了搖頭。
錦善懂了,說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耗了這么多年的事,今年也該有個結果。既然你特意來告訴我,選了這邊,我也自會想一個將你撇清的法子,將這事捅出去。”
“全靠錦姑娘周全了。”至此,思明倒還沒有后悔找上這個人。
錦善大手一揮,說道,“客氣什么,以后咱們得多走動走動了,這又做了鄰居,又吃的是一鍋飯。”
兩人正說著的時候,那個廚娘又過來了,笑瞇瞇的說道,“昨晚的銘新少爺,來了。”偏偏這么趕巧,堂姐弟都到了這一座小廟。
錦善起身,往廂房里走了去,又擺手道,“這事兒還是先瞞著點好。”思明也起身拜謝,又隨著廚娘去大門,將銘新引了進來。
銘新進了屋,更加的局促不安了,雙手來回的搓著,像是做了什么錯事,又是非來不可,帶著決心。
“你還沒去問過你姐嗎?”
“沒···,不是,我自己已經決定了。”銘新慌亂的說著。
思明無奈的笑了笑,那時只把他當作小孩一般哄著,他竟記掛在心上,真的來依靠自己了,又讓廚娘來收了錦善的茶具,給銘新換了一副。
“怎么了?”
銘新坐了下來,才定了一下急迫的心思,咽了口水,對思明說道,“我去六姑家的那天,她不僅是不滿意,拉著我哭了好久,說我表哥不爭氣,把家產都賠光了,讓我一定要跟大伯說說好話,幫幫她。”
思明笑了笑,說道,“自己養了個不成器的兒子,拉著你哭做什么?還想再來要一畝茶山么。”
“他們也是為了生活,可我姐讓我不要管···,三哥我是不是錯了。”銘新心軟,明明被人搶了自己的那一份,見人掉了幾行清淚,又不忍看人落魄。
天高云淡,秋天的風正好,吹起銘新鬢邊的碎發,在陽光的照耀下,有些發黃,他就這樣低著頭,彷佛已經將大錯釀成,等待著責罰。
思明想了許久,才對銘新說道,“過兩日,你再隨我去個地方,再來看看自己有沒有做錯。”
銘新走后,錦善方才從廂房里出來,伸了伸有些困乏的身體,懶洋洋的看著思明,說道,“還以為你們散了呢,這還連著絲呢。”
思明翹起嘴角,自嘲道,“都是天涯淪落人。”又再坐下,提起茶壺加了一杯茶水,喝了才說道,“從我來這里時,我就十分羨慕錦姑娘,十年都過去了,也只增不減。”
“這我可受不起,被你羨慕總感覺不是一件好事。”
錦善從思明宅子里出來,往左走過一條街,推門而進,穿過院子,去了自己的書房,將畫軸打開,又再瞧了一番,
過了一會兒,又有伙計叫去吃飯,錦善往堂屋里走去,在外面懶得言語的父親,這時也露出些開心的笑容,有些討好的問道,“我的好閨女,這是去哪兒玩了,到這時才回來。”
“還能去哪兒,還不是秀園。我娘呢,今天也不來吃嗎?”錦善坐了下來,拿起大勺,舀起桌上的湯,對嘴喝了起來。
“今天還吃素,只有咱爺倆來喝兩杯了。”88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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