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云,形具高大曰敦,光華煊赫曰煌。有城大而盛,故名敦煌。
自漢武在此地設郡治以來,敦煌歷代皆為西北重鎮,握商路之咽喉,西通大秦,東去沿海,華戎交會,儼然一大都市。
過城河,自吊橋而入,約莫行得三十來步,便見一圍墻,高可及肩,上立女墻,此謂羊馬城,閑時安置車架羊馬,遇有戰事,則可御守阻敵。
再入十步,便是甕城。
兩墻間隔雖不遠,這門卻是背著開的,羊馬城門在左,而甕城門卻又在右。
入得甕城,方才是真正的東城門,上筑高樓,據說晴好時可遠眺京都,故曰望京門。
東城門下自然有守備的兵卒,數在二十來左右,正在盤詢進出行人。
入城一列,接連數人都是城內居住,城外有田的本城居民,兵卒們日日看熟的,擺手通行。
下一個卻是碧眼紫髯的胡人,頭戴一頂軟質四檐氈帽,身著翻領左衽長袍,長及腳踝,身形高大,身后站著一女郎和兩名小婢。
那女郎身形高挑,著一襲紫色圓領長袖綾袍,輕紗蒙面,僅露出一雙瑩光湛然的眼眸。
兵卒們看著眼生,上前吆喝:“哪兒來的?可有公憑?姓甚名誰,一一比照驗來。”
那胡兒從褡褳里掏出備好的文書遞過去,道:“公爺,我們打從化鄉來,我家妹子有些不足之癥,想去城里找大夫瞧瞧。”
一名兵卒翻了公憑無誤,遞還給他,笑道:“你官話倒說得恁好,想是在從化鄉有些年頭了,怎地瞧著眼生得緊?”
胡兒陪笑道:”小人膽小,自來只在從化鄉活動,做些小營生。托皇帝他老人家洪福,家小子進了鄉學,我們也跟著學了一點官話。”
那兵卒點頭,跟身邊人嘆道:“你看這胡人果真就是生來做生意的料,跟著小兒都能學一口官話,活該他們賺錢!”又跟那胡人笑道:“你叫康納福是吧?你倒是來得巧,今兒是初一,侯府大小姐在南街仁安堂出診,你自管去尋了她去,保你藥到病除,且還免了診金。”
康納福眼神閃了閃,笑道:“竟有這等好事?公爺可莫哄我開心。”
那兵卒笑咄道:“哪個有空尋你開心?要不我們大小姐被人叫做活菩薩呢,你自去了,便知好處。”
康納福等四人收好公憑,隨著人流便入城門。
那女郎見城內行人如織,街市繁華,論人則漢胡各半,胡人也有多種,或膚如黎色,或淡白有斑,有人眉高鼻勾,又有人眉目清淡,有人長袍裹腳,亦有人袒胸露乳,有披肩散發的,也有髡發結辮的;論貨則琳瑯滿目,中原的錦緞,于闐的美玉,波斯的織毯,天竺的象牙,爪洼的香藥,另有好些奇特物事,便連那女郎,亦是生平未曾一見。
目光四散瀏覽,口中卻低聲笑道:“你膽兒挺肥的,回頭讓皇上知道你說他是老人家,有你好受的!”
康納福一挑眉,做嬉皮笑臉狀:“尊老是吾族美德,官家便是知道,也只有賞我,沒有罰我的。”
那女郎取笑道:“爾是何族?我竟不知,你倒是說來聽聽。”
康納福摸著胡須,裝模作樣道:“吾乃泰西之人,自蔥嶺而來,吾國有名曰粟特,治于大澤,富有萬方之物……”
女郎哼了一聲,轉開眼去,并不看他裝瘋賣傻,忽而和聲問道:“你這是帶我去哪兒呢?”
康納福心里一突,臉上仍笑道:“既說了是去看大夫的,自然不好食言,橫豎南街繁華,你去走一遭也值得。”
女郎斜眼睨了他半晌,卻沒言語,徑直便往北行去。
康納福心里嘆一口氣,舉步追上,伴在那女郎身邊,信手指著街邊店鋪,娓娓道來:
“那邊是龍家的鐵器鋪,整整占了三個鋪面,甚是堂皇,他店里最多神兵利器。敦煌城內的鐵行都料歷來都是他們龍家人出任,可見一斑。上回沙洲進貢的波斯刀,便是出自他家的手筆。聽說這事還驚動了樞府,下令軍器監仿造,可惜再好的匠人,也煉不出那等精鋼,一批胚子,全部報廢,竟沒一件成品。”
“這一頭是石老六的瓜店,這一兩年,京城里時興的西瓜,最早便是他家瓜田種出來的。據說他家有遠房親戚從回紇帶來了種子,石老六試了幾年,這瓜結出來總不甜,最后是個遠道而來的突厥人指點他,道是用牛糞覆棚,可得甜瓜,他試了,果然不爽。我去京城那年,他家才方開店,好小一家鋪面,今日卻已經做成諾大的瓜棚了,怕是四面八方的販子都來他這里買瓜。京城雖有此物,到底難得,口味也頗有些不同,下次若是方便,倒要做個東道,請你好好品嘗。”
他說得高興,那女郎卻似乎意興并不高,只微微頷首,便繼續前行。
“那邊是賣香藥的,做的是天竺生意,所以雇了天竺人,逢初一十五,就在門口載歌載舞,偶爾一看,倒也是個樂子。”
女郎駐足看了一會兒,見兩個皮膚褐色,手長腳長的瘦高漢子結著長辮,身披袈裟,足登麻鞋,邊舞邊唱,也不知唱的是甚曲子,音調頗為奇異歡樂,大異素日常聽的雅樂。
圍觀的看客約有十余人,將這家香店門前圈了半個圓,那舞者雖是男子,身子卻異常柔軟靈活,每每伴著節奏或折腰,或倒立,或蛇行,引來一片彩聲。
舞者一個翻轉,正好起身在蒙面女郎面前一尺,抬頭瞧見女郎,咧嘴一笑,忽然伸出手,便朝女郎鬢邊襲來。
女郎目光一凝,紋絲未動,卻有一只手自旁閃電般伸出,夾住舞者,舞者漲紅了臉,兀自掙脫不得,轉頭看,拿住自己的,卻是個身材高大的胡人,目光若電,似有實質般看著自己,身后兩名小婢亦是滿面怒容。
康納福不想把事情鬧大,緩緩松開手,冷冷道:“我家妹子不喜玩鬧,你可尋旁人去。”
那舞者滿頭冷汗,連連點頭退后,操著怪腔怪調說道:“小人知會得,知會得。”
經此一鬧,康納福擔心那女郎著惱,一路小心翼翼,不敢再出紕漏。
逢有熱鬧點的門面,便趕緊繞路走開,一路上七歪八拐,盡揀些安靜人少的街巷行來。
好在本朝不興坊市制度,便小街小巷,也有些頗有意趣的鋪面。
不過,他倒是忘了,這自古以來,最不怕巷子深的營生,除開酒,便是色了。
“東園這一帶我最熟了,營酒坊在這最里頭。我自小跟府里的小廝出來東園混酒喝,也不知被阿爹錘了多少次,被錘的時候可是不爭氣得很,只管告饒,賭咒發誓。其實次次錘后皆不改,下次去喝的更痛快。官營的酒雖不比市面的花樣多,卻甘冽許多,后勁甚足。記得昔年曾有議論,欲將官營釀造的酒也拿去市場上出賣,以貼補軍政之用,卻被令高祖父否了,因官營酒主要專供軍隊,不以甘美為甚,但求入口燒心,以壯軍士爭勝搏命之心。用于民間,若乏人問津,則于事無補,多生冗員。若爭相求購,又擾亂民心,易滋事端。”
他說得興起,沒注意到兩名婢子看他的眼神都不自然了。
女郎也搖頭笑道:“打住!你道是殿前奏對嗎?真是無趣得緊。”
康納福醒悟,尷尬笑道:“這可抱歉了,我這向導,委實有些不合格。”
四人此時已將至小路盡頭,遙遙可見一處院墻,更有酒香撲面而來,那女郎雖不好此道,卻也未免深吸一口,口鼻蘊染,竟覺微醺。
正在此時,斜逢里一扇門吱呀打開,一道人影撲將出來,正正跌在四人面前。
康納福下意識踏前一步,將那女郎護在身后,兩名小婢也沖上來護衛左右。
那人正跌在路中間,匍匐地面,毫不動彈。
門尚開著,幾個壯漢在門后一晃,一個濃妝婦人叉手立在門前,惡聲惡氣罵道:“老娘打了一輩子鳥,倒叫你這腌臜窮酸叼瞎了眼,手里沒糧家里沒房,也學人來玩姑娘,也不撒泡狗尿照照你那短命樣,似你這般倒街臥巷的橫死樣,便活該去那頭蜂窠,讓漢子玩弄個松爽……”
她話音未落,這邊四人已經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那女郎身份高貴,幾曾聽聞過這等上不得臺面的粗鄙之語,當真是目瞪口呆,一時回不過神來。
康納福這時一聲厲喝:“住口!”
他自小身在高位,話音里自有一股頤指氣使的氣勢。
那婦人被他吼得一窒,抬眼看卻是幾個胡人,這沙洲城里身居高位的胡人卻是沒幾個,頓時膽氣一壯,嘿然道:“老娘道是誰?原來是幾個雜皮猢猻。老娘自處分這等混沌魍魎,干你等鳥事!”
話音未落,不妨眼前一花,兩邊臉頰已脆生生著了巴掌,一左一右,直打得她耳里似做了道場,一時金玉齊鳴,轟然如炸,好容易定下神來,才發現身前站了個青衣小婢,白生生一張小臉上寒凝霜淬,似隆冬天堆的雪娃娃般叫人看著瘆得慌。
那婦人一張嘴,還沒說話,先噗噗直往外吐了兩顆門牙,臉上火辣辣地疼,一吸鼻子,張口嚎道:“哪來的小賤……”一邊張牙舞爪撲將上來。
那小婢在她胳膊上飛快輕點,婦人頓時手臂酸麻,使不上半分力,正自驚恐,臉上卻又絲毫不緩地各挨了十來個耳光。
門后兩個壯漢如餓虎般撲出來,卻被那小婢躬身一退一進,也不知怎的,便被那小婢欺到懷里,一個肘擊,頓時飛回內院。再一個回旋腿,另一個壯漢也摔倒地上,直抱腿叫殺連天。
小婢住了手,一雙寒冰般的眼眸仍盯著婦人,直等她再次口吐不遜之詞。
那婦人卻實是個欺軟怕硬的主兒,哪里還敢嘴硬?只捂著兩邊饅頭樣的臉嗚嗚咽咽,倒像是在說些服軟的話兒,但口舌歪斜,臉面高腫,究竟也聽得不甚分明。
康納福點點頭,“阿寧甚好!”原來那小婢的名字卻是喚作“阿寧”。
阿寧回轉那女郎身邊,微微欠身:“公子說笑了。主辱臣死,是阿寧反應不及,才致小姐受此等侮辱。”俯身拜倒:“懇請小姐責罰。”
那女郎倒無甚怒意,擺手道:“阿寧起身,此事不怪你。你與我一處長大,似這等人,只怕也是今日第一次見識,一時蒙住,那也正常。”
康納福見她似乎頗有興致的樣子,當真是哭笑不得,但那婦人做派低俗,言辭粗鄙,便是他,亦是少有此等市井見聞,心里固然鄙夷,卻也未嘗不覺新奇,于那女郎心情,其實頗有戚戚然之處。
此時路中俯臥之人也有了動靜,肩膀略微彈動,費力地翻過身子,半坐在地上,抬頭望著四人,舉手道:“多謝諸位替我解圍。”
四人身份隱秘,本不欲多生事端,但康納福與那女郎見著地上這人時,都各自微微“咦”了一聲。
地上那男子年方二十來歲,膚呈鉛灰,發色淡黃,高鼻深目,眼珠子似琉璃球般淺綠透亮,明明一副異族模樣,一口官話卻說得溫文爾雅,自然至極,顯是教養甚好。
他衣著也是本朝士人樣式,若非這張臉,便說他是個赴京趕考的讀書人,那也毫不違和。
本朝大開國門,廣延四海之賓以興商貿,惟名與器,卻未肯輕予。市井中胡人胡姬人數雖眾,撐破天卻也只能做個富家翁,再難如前朝般出仕掌兵。
是以康納福喬裝成胡商,自是無人疑心。此人卻通身讀書人氣質,那就有些奇哉怪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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