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麗華雙手緊握老鐵匠青筋暴起的手臂,里面是奔騰的鮮血:“老丈只管言說便是,若麗華能做到,必不惜代價。”
“殿下,一定要打到上京啊……不要……不要再辜負我們了。”老鐵匠斷斷續續地念叨著:“然后好好活著,找一如意郎君,生倆聰明小子,殿下您這樣的善人,一定要有多福啊。”
陳麗華無法答應,因為她咬緊衣袖,已經泣不成聲,只能用力點頭。
雖然老者已經不能視物,但似乎是察覺到了陳麗華的回應,安心說道:“如此,老朽便安心了,畢竟,每個晉人的故鄉,其實都在北方啊。”
老鐵匠躺在陳麗華懷里,輕輕哼唱著歌謠:
“匪風發兮,匪車偈兮。顧瞻周道,中心怛兮。
匪風飄兮,匪車嘌兮。顧瞻周道,中心吊兮。”
聲音漸漸低落,無神的雙眼四處環顧,似是在尋找著人,最后兩句詩已經低不可聞。
“誰能烹魚?溉之釜鬵。誰將西歸?懷之好音。”
老鐵匠最后露出了輕松的微笑,說道:
“殿下,多保重啊,我老伴,她來接我了。”
說完最后一句話的老鐵匠含笑而逝。
陳麗華沉默地抱著老鐵匠的尸體,回想著當初他堅決不信三角釘威力的執拗,贈弓時跪地不起的堅持,自己接受時他像個老小孩的笑容,逝世時的淡然,她才發現,自己居然一直都叫老鐵匠,從未問過他的名字。
“我……甚至到現在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陳麗華無法控制自己的聲音。“他卻已經為我而死。”
“但是你知道他們每一個人的故事。”系統嘆息道:“北地淪陷百年,民不聊生,南國文恬武嬉,承平已久。如果你想要改變一切,就注定會有更多人為你犧牲。不要難過太多,既然來此,他早已做好了死亡的準備。戰死沙場,是每位士兵的命運。”
“我不相信命運。他將遺愿托付給了我,我就將承擔起這份責任。走吧,戰爭還沒有結束。”
陳麗華以驚人的速度恢復了冷靜,將尸體交還給黝黑壯漢,只是依然顫抖的雙拳彰顯著主人的內心的洶涌澎湃。
“進城吧,王德為已經等我夠久了。”陳麗華騎上馬跨過吊橋。
城內已經四處火光沖天,王德為按照陳令玄的指示將火把專朝羯人貴族宅邸扔去,令士卒撞碎幾個大院的大門后,也不搶劫,迅速離去,同時大聲喊著:
“耶勒夫已死,崇明重歸錦州!今日對羯人所犯劫掠,明日之后既往不咎!”
被洞開大門的羯人府院就像脫光了衣服的美男,周圍是無數垂涎欲滴的餓娘。
但第一個家丁頂不住壓力逃竄時,整座城池就像被點燃了一樣狂暴起來,所有晉人都像瘋了一樣沖進昔日對他們喊打喊殺的羯人家中,釋放著自己欲望。殘存的數千梁國守城軍想要平息,但是卻不知道從何處下手,所有晉人都是兵,所有兵都是匪。更不要說守軍中也大多是晉人,看到自家親朋,更多的守軍選擇了加入其中而不是匡扶正義。
“殿下,今日殺得真是痛快。”王德為在公主身邊嘿嘿笑道,陳麗華冷冷瞥了他一眼,“有這功夫為什么不去干正事?”
“喏!”王德為見公主殿下心情不好,拱手一笑,高舉著大錘咿咿呀呀地怪叫著一下破開了統領府的大門,后面傳來靠著大門當支撐的仆役骨折的聲音。
陳麗華知道,大局已定,此時陳麗華才發覺自己整個人都要虛脫了。
“陳麗華!你這個小賤人!我真后悔當初沒有把你私闖別人家宅的時候弄死你!”統領府里傳來惡毒的詛咒聲,那是耶勒夫的妻子最后的哀嚎。
“我詛咒你,一輩子都孤苦伶仃,被最愛的人背叛,永世不得翻身!”話還沒說完,就隨著一聲刀柄砸人的悶聲戛然而止,聽起來多半是有進去的士兵怕惹怒公主,就直接賞了她一刀柄,陳麗華看著癲狂的人群,她覺得事情有些失控,府里的侍女驚慌地跑出來,后面是狂笑的士兵將其拖回去。
“你們在干什么?”陳麗華厲聲喝道。
在一旁的王德為對于此倒是覺得并無什么稀奇的,附在陳麗華耳邊小聲說道:“殿下,打下了崇明城將士們也需要發泄一下。”
陳麗華冷冷地盯著王德為,“你在我面前說這個?”
王德為這才想起來自己的上級這次是個女子,稍微有些尷尬,勉強走上前去大喊“都停下,給老子憋著!”
士卒全部停下了手中動作,驚愕地看著王德為,神色多有不滿。王德為見勢不對心中一陣緊張,你很難指望性奮的人可以做出什么理性的事情,此時氣氛如同一個火藥桶,一點就炸。
好在老趙過來救了急,這個威望甚重的老兵連笑帶罵道:“怎么,一個個老東西還想著枯樹開花不成?”
氣氛這才隨之緩和,跟隨老趙多年的士兵紛紛丟掉手中侍女,互相笑罵,其他士卒見大部分人都選擇了服從,也只能艱難勒緊褲腰帶。
“殿下,此前可未曾有過此等限制。”還有士卒不滿叫道。
“孤知道,等戰事平定,你們隨便怎么弄都可以。”陳麗華知道此時不是講大道理的時候,她只能想辦法先穩住這些人。
“現在崇明城已破,難道還不算完結嗎?”一士卒好奇問道。
“城外還有敵軍虎視眈眈,隨時有可能撲來。”陳麗華絞盡腦汁想出了個借口。
“你們派人將難民營和使團剩余人全部帶過來,其余的隨我去北門監視敵營動向。”
等了片刻,陳麗華還是強忍著惡心道:“等安頓下來,允許大家在醉春閣大醉一天。”
陳令玄適時插話道:“到時候,我請客。”
士卒們對視一眼,高呼千歲,醉春閣是大晉和大梁最大的青樓。
陳麗華剛剛松下一口氣,又聽到有女子哭嚎之聲。統領府地處城市中心,周圍自然也是羯人權貴們聚居的地方,已經搶紅了眼的難民和城中晉人此時正在追逐著每個可以看見的羯人女子,昔日的繁華盛景,已經是修羅地獄。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看向陳麗華,陳麗華卻只能咬牙道:“走。”
城中十萬正在興頭的暴民,她無法一一勸阻,能穩住這二百人已經是極限。心中絞痛,她也只能對這些人視而不見。
此時老趙卻揮手止住所有人腳步,囑咐道:“二十人隨我去北門監視即可,其他人騎上快馬繞城宣布,不得對晉人女子施暴,不然殺無赦。這樣強令加上城內晉人的自發反抗,想必大部分暴行都可以遏制。”
老趙對陳麗華拜首道:“殿下,臣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了,無論是難民還是城中晉人,都需要發泄,強保下所有女子已經不可能,還請殿下贖罪。”
陳麗華強顏歡笑道:“趙百戶已經做到常人所不能,何罪之有?”城中煙塵四起,裊裊青煙恰似冤死孤魂,是羯人女子的悲歌。
古代對戰爭之壯闊多有描述,卻甚少提到每有城破,輕則劫掠數日,重則屠城。三國青史,波瀾壯闊,令人向往;隋唐演義,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這一切藏于紙張背后的,不過是:
興,百姓苦,
亡,百姓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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