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老的咳嗽聲打破了此夜的寧靜，只見遮得嚴嚴實實的人。

他攏了攏披風，打著燈繼續向前走著，穿過護國寺院那爭高直指的竹林，便是后山那方禁地。

老方丈雙眸緊閉、雙手合十，立樹下如勁松紋絲不動，袈裟冰涼大抵已候多時。

“阿兄！”

老方丈微微抬眸，聲若洪鐘，“老衲法號點燈，萬望施主莫要再叫錯了！”

他拱手低眉：“點燈法師！”

他知往事不堪回首，阿兄也早已不需他的道歉，那一聲滿懷愧疚的‘對不起’如鯁在喉，難說出口。

干凈的墳上無生雜草，大抵是有人一直照看。

那墳前有個無名石碑。

“施主請！”點燈微嘆，他年少伴佛前誦經習法，不再過問塵世，曾經與他已無干系，也就這傻小子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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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如鐵通牢籠般圍出的方寸之地里，赫然豎著一小小的墳包，似個小孩。

那年冬，南國流民潰兵在戎國西部邊境始施暴亂，屠殺村莊、殘殺村民，一時烽火狼煙。

當時的鎮西將軍，是老明王。

他身形一晃，竟倒在墳堆旁，蒼老的手撫摸黃土，“商兒，爹爹好久沒來看你了，可有責怪爹爹。”

“點燈啊！你知道嗎！那年商兒才四歲半。”他抬手比了比身高，突然笑道，“蘿卜大點兒。”

“商兒！”

他打過仗、殺過敵，從未有想這次般不知所措，亂了分寸。他想抱他，但有害怕。

得知消息的老明王帶著兵馬趕到時為時已晚，百姓的鮮血染紅了那條‘淬江’，熊熊烈火焚燒這罪惡的證據。

有人默哀、有人悲痛、有人絕望……小兵卻拼了命的沖進大火，在房梁坍塌下、在尸身血海中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孩子。

他似撐著最后一口氣等到了父親的歸來。

他在笑，他沒有喊疼，只是看了一眼自己的父親，稚嫩的小手還未來得及抬起便重重的落下來。

“父……！”鮮血染紅男孩在少年懷中，那無神的雙眸中是烈火亂竄。

他嘴唇微起，喃喃卻沒有聲音。

那房梁倒下那刻，小兵也抱著必死的決心，忠心的少年侍衛卻猛得起身拼命推開自己的主子。

少年侍衛也走了，他最后一句說的是，“爺，殿下很勇敢！”

少年侍衛死死護著小主子，他說，“殿下讓奴才給爺帶句話，‘父親，孩兒要回天上了，別哭，替孩兒給母親說一聲對不起’”

“商兒！”小兵呼聲撕心裂肺。

商兒極其聰慧乖巧，經文佛法一點就通，連燃燈師兄那么個嚴肅的人都說‘若非此子貴氣不可言，注定于佛無緣，十年后必是一代佛子！’

男人樂呵著，下一刻卻毫無征兆的哭了，他的商兒啊！打在娘胎里就乖巧得不得了，一點兒也不折騰人。

“阿彌陀佛！”

點燈看著小墳堆，記得那會兒他們跑去浪跡天涯，老愛將商兒丟到護國寺讓他帶。

卻不想這一應，便是他們父子的陰陽相隔。

“有酒嗎？”

那年是商兒第一次和提要求，想去看大英雄。

他應了！

點燈雙手合十宣了句佛號，站在一旁閉目掐佛珠，唇起梵音，聲聲慈悲，入耳若仙樂無瑕蕩盡世間紛擾。

一晃，商兒都離開四十年了，他已記不得初為人父時與孩兒第一次見面的歡喜。

點燈搖了搖頭，護國寺清規戒律森嚴，即便是佛子亦不得藏酒。

“真掃興！”他還想和商兒喝上一盅。

“他還好吧！”

“一切都好，六年前和妻子又得了個麒麟兒。”他捧起一把土，對著墓碑笑到，“商兒不知道吧，你阿麟弟弟的長子議了東陽郡主為妻，再有幾年，大抵能坐上祖父。”

“阿兄……哦！不是，點燈啊。前日阿麟傳信回來了。”

如老鐘入定般的點燈突然睜眼，竟身形微恍，面生膽怯，眼中是道不盡的復雜。

若他的商兒還在，或許他也能陪愛妻游歷山水間，詩酒花茶……

他顫顫巍巍的站了起來，囫圇著又要倒地，多虧點燈手疾眼快。

東陽郡主的父親是御皇叔的義子，大名鼎鼎的御小王爺——雪滄瀾，那可真真兒是一碰就脆的瓷娃娃，太醫院一半的太醫都在御王府侯著呢。

若他的商兒還在，或許也像阿麟一樣吧，擁愛妻、抱愛子……

“不必了！”讓他一人走走吧。

“阿彌陀佛！”

他神志模糊，依是不忘那刻入骨子的規矩，“多謝點燈法師！”

“可要貧僧遣小童送您回去。”

“少將軍可要回車內歇歇？夜深露重，少將軍舊傷未愈……”

楚藍搖了搖頭，坐在臺階上。她深夜受陛下傳召，沒想到是陪他老人家來護國寺。

月影婆娑，兩旁勁松爭高，微弱燈光照亮層層臺階走來，山下寂寥。

馬車靜候，將軍列陣以待，舉火把、握長槍。護甲之下，不見真容。

許是火光刺眼，戎行業抬手擋了擋，“藍丫頭怎么悶悶不樂？”

“陛下！”楚藍抿了抿唇，謹記父親教誨，侍君之要‘莫問莫聽莫傳’。

真不知陛下深夜造訪護國寺為何。

“陛下！”

楚藍查了許久，宮廷上下都未發現蛛絲馬跡，若有人蓄意抹去未嘗不可。可四海重華宮，她想不到除了陛下還有誰有這手筆。

“知道！”他不僅知道，還派護龍衛統領霍安一路暗中保護。

猶豫萬分，決定岔開話題，“微臣擔心小皇孫！”

又見陛下了熟于心的模樣，楚藍恍然，“陛下莫非知道小皇孫在何處？”

“不知！”

“藍丫頭可知為何？”

“……”陛下您老人家不厚道，她都連著幾日未嘗好睡，感情這看戲正起勁兒！

戎行業將燈籠交給孟才，他還沒老到要人攙扶的地步。

“朕只是想看看，老五那孩子怎么個想法。”他如今也是有三個孫兒的人了。

一個認不得，一個見不得，剩下也就長庚那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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