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中,沈家小婢女美團,瞅著巷子里的動靜,搭到一個開香料店的街坊雇的牛車,往樊樓去。
“樊樓”原本叫“白礬樓”,因那地界本是儲存白礬之處而得名,成了酒樓后,“礬”也改成了“樊”。
樊樓可是北宋京都航母級別的酒樓,便是平時,豬羊魚蝦、雞鴨鵪鶉的銷量也是冠絕開封城。這幾日恰逢端午佳節,公家放假,民間歡嬉,汴京城中擠擠挨挨的都是人,酒樓食肆的生意井噴,樊樓這般行業翹楚,備貨的食材自然也充裕許多。
樊樓的食單上,有三道招牌雞肉類菜肴:錦繡雞絲,水晶雞脯,煎釀琵琶腿。
美團有好幾個當初從黃河北邊逃荒來的同鄉,在樊樓的廚灶間里打下手,混得還可以,平日里也常和美團往來,免不了吹噓樊樓在烹飪技術上的精致絕倫。
做雞,我們是認真的。
絕不會如中低檔飯館那樣只懂煮湯囫圇著吃。
美團是個大智若愚的小丫頭,縱然品得出同鄉們有鄙夷飯鋪腳店的口氣,她也渾無慍意,反倒順著他們攀問幾句,貢獻五六分知趣的崇拜便好。
美團昨夜得了小主人交辦的任務,臨睡時便有了計較,準備今日去趟樊樓,從老鄉們那里討來上不得高檔酒樓菜單、必定會被斬下拋棄的雞腳。
而此時,沈家小院的灶間里,姚歡正興致勃勃地在升灶。
她生前,哦不,她上輩子是個下廚愛好者,公司團建去農家樂時,別的同事在打牌或者自拍修圖,她則喜歡去農家樂主人的寬敞灶間里,看當地的廚娘們生灶做飯。
經過實踐檢驗為好用的生活設施,人們不會吃飽了撐的去亂改。
姚歡鉆進姨母家的灶間,發現千百年來,這個支撐人間煙火氣的設備,長得都差不多。
姚歡昨晚大致看美團演示過點火筒的用法。此刻,她拿起灶邊裝著干蘆葦和白磷的竹筒,拔開蓋子輕輕吹了幾口氣,探出頭的蘆葦絮子便如打火機的芯子般,冒出小簇火焰。
姚歡一手執著火筒,一手提起鐵鉗子,鉗上一團干蓬蓬的松針,湊近火筒。松針呼地一下燒著了。
姚歡迅速地將松針火團鉗進灶口上層,并如法炮制,點燃第二團、第三團……
片刻工夫,爐灶里橙艷艷一片光明炫目。
冬季存下的松針枯葉,成本不高,削成細條的干柴則要省著點用。姚歡夾了幾條柴枝進去,探頭觀察灶上鐵鍋里的井水,就像飯店小火鍋的湯底一樣,明顯有沸騰跡象了,她便舍不得再添柴條,只又多加了幾團松針,然后起身,叉腰觀看水面。
旗開得勝!
擔心被熏得咳嗆不已的諸多古裝劇名場面,并未出現。
姚歡信心大增。果然只要燃料夠干燥,瞬間充分燃燒,就是安全的。
姨母沈馥之的灶間里,花椒、桂皮、胡蔥、漢蔥、姜蒜,應有盡有。姚歡捻了一組調味料,撒在鍋中,不多時便聞到每個真正的廚子都會敏感的辛香水汽味。
這種味道,仿佛鼓勵一個廚子大顯身手的號角。
恰在此時,單兵作戰能力超強的小婢女美團,抱著一大兜子雞腳凱旋而歸。
“這么多!”姚歡又驚又喜。
美團淡然笑笑:“都是一起苦過的同鄉,自然照應,何況平時俺也沒少給他們戴高帽兒……”
姚歡知曉美團去的是樊樓,后世但凡記錄北宋美食便不能不提的地兒。
她再次蓋章了美團是個人精,她甚至都能想象出,這些河北(黃河北)同鄉聚在一起時的場面。
定是仿佛后世常見的校友會,有意氣風發的成功人士揮斥方遒,也有在眾人眼中混得不怎么樣的盧瑟落寞無語,更有美團這樣中不溜秋的與會成員,因實則對自己的生活尚算滿意,便自在地語笑嫣然,捧這個贊那個,活躍活躍氣氛罷了,自己又沒損失。
不但沒損失,這不,好人緣還能換來實實在在的便利。
姚歡翻檢了幾個雞爪子,奇道:“這雞腳不小哇。”
美團笑道:“這不是小童子雞的,是閹雞的。樊樓出得起價錢,雞販子便將小公雞騸了,多費幾月的食料,養大些再送去樊樓。公雞騸后,不兇,懶,長得特別快,肉多而嫩,爪子自然也厚實。”
姚歡心說,也是,閹雞這活兒不需要現代化的設備,北宋這樣在吃上精益求精的社會,肉質細嫩不騷的閹雞的存在,也很符合吃貨們的邏輯嘛。
主仆二人不再閑話,將洗凈的雞腳一股腦倒入加好佐料的沸水中,煮了刻把鐘點,灶間便充溢了雞湯濃香。
在廚事上見多識廣的美團,也不由嘖嘖贊嘆:“娘呀,原來雞腳煮起,這般香。”
姚歡也有些折服之意,如假包換的走地雞果然品質過硬,她從前用電商平臺上常見的養殖場批量雞爪來煮,就沒有這么香。
美團拿笊籬撈起一個雞腳給姚歡過目。
“熟了,都放進井水中吧。”
三斤熱氣蒸騰的雞爪,被美團麻利地泡入盛了井水的碩大海盆中。冰涼的井水,很快就冷卻了雞爪,水面浮起一層淺淺的油花。
“咱們去院中收拾,灶間太暗,仔細割了手。”姚歡道。
邵清提著藥箱下了牛車,回身沖車夫點頭致謝,付了車資。
“先生何時還要用車,小的來接。”車夫抹了一把汗,曬得黑紅黑紅的面膛上,堆滿討好的笑容。
做此等營生的,風里來雨里去,或者教烈日曬得發昏,都不是大苦楚,最怕遇到粗蠻無理、尋釁滋事的客人。這車夫因生活拮據,每日起早貪黑賺來的車資,能養活老婆孩子已殊為不易,并無余錢修飾車廂,置備軟靠錦簾,因而很難拉到出游的良家市民。他平素的客人常見浮浪子弟甚至流氓潑皮,若他們喝了酒或者心情不佳,莫說賴了車資,下車時不踹你幾腳就不錯了。
但今日,車夫著實覺得運氣,竟接到這樣一位斯文體面、下車還給了雙倍車資的年輕郎君。方才郎君來雇車時,他特意主動打開車廂門板讓客人瞧了瞧,生怕對方嫌棄里頭骯臟鄙陋,污了那繡有青竹紋樣的交領絲袍。不想這郎君未多言,直接就登車坐了,報出目的地。
邵清本已轉身要走,聽出車夫話中的希求之意,回頭笑了笑,略略一忖,溫言道:“你先去別處轉轉,一個時辰后,我還在此處上車,如何?”
車夫喜不自禁,一疊聲應下,吆喝著牛車離開了。
邵清進了巷子,不緊不慢地踱了幾步,見有個總角小兒蹲在檐下剝蠶豆,便上前道:“請問哥兒,沈阿嫂家是哪一間?”
小孩兒抬頭瞅瞅他,稚聲道:“是有個新娘子尋死那家嗎?喏,往前百來步,小紅門上掛了一排艾草的就是。”
邵清謝過娃娃,步子快了些,到得沈馥之宅子的門口,但見院里屋頂的煙囪里正冒出白煙,不及扣門,他已聞到了一股雞湯的濃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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