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清—?”
晚間,姨母沈馥之歸家,看了名帖,方知曉邵郎中的名字。
“邵清,邵清,”她咕噥了幾遍,忽然看向外甥女,“人間有味是清歡,歡姐兒,這邵郎中與你的名字,合起來竟是蘇學士的一首《浣溪沙》!”
一旁的美團亦合掌笑道:“我說這邵先生的名號聽起來不一般,卻又一時說不出個所以然,二娘一點破,果真!”
沈馥之道:“幼時在沈家私塾,讀的都是經義文章,年歲大后,我更不愛那些酸詞艷曲,識不得幾首。獨獨蘇學士的詞但凡寫茶寫酒寫吃食的,姨母我能倒背如流。”
她主仆二人所言的詞《浣溪沙》,乃是蘇軾十年前,也就是元豐七年(1084年)從黃州赴汝州任職時,路過泗州(今安徽泗縣)而作。№Ⅰ№Ⅰ
姚歡前世,愛讀史遠勝愛讀詩詞,所以唐宋的帝王將相們,得了哪些威風、又吃過那些憋屈,她尚算有個大概念。
而提起唐詩宋詞來,她卻因為沒啥興趣,就連比較大路的名人作品,也是離了百度就背不全。蘇軾嘛,有限的背過幾句的詞,要么是“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要么是“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人間有味是清歡“,她雖覺得耳熟,此時待姨母說起,才知道原來也是蘇東坡大學士的作品。
“細雨斜風作曉寒。淡煙疏柳媚晴灘。入淮清洛漸漫漫。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
沈馥之合了名帖,望著手中黑紫色兔毫釉建盞,興致忽熾,翹著水蔥兒似的蘭花指,篤悠悠敲打著建盞的邊緣,低吟淺唱起蘇軾的這首《浣溪沙》來。唱到“雪沫乳花浮午盞”一句,便滿意地欣賞著堆掛在建盞邊緣的雪樣茶沫。№Ⅰ№Ⅰ
不過,沈馥之因知曉外甥女一心守節,自不會將“清歡”二字往深了作文章。再說,雖然那位邵郎中品貌心腸都不錯,但那日瞧著也早過了弱冠之年,怕是已有妻室。
于是,她如飲甘泉般哼完了小令,便把關于這首詞的話頭引向了另一個主題。
“那一年,蘇學士一家顛沛流離,最小的兒子夭折于路上,何其凄苦不易。《浣溪沙》一出,流傳開來,朝中卻有尖舌小人,在京中揚言,蘇學士當真心冷如冰,幼子死了,竟還有興致一首接一首地作詞。”
姨母沈馥之啜一口茶,輕輕冷笑一聲:“多么無恥,王黨(指王安石)麾下,一個個明明都熱衷于結黨營私、打壓異己,興風作浪掀起“烏臺詩案”,蘇學士明明是因這些刀筆吏而無辜被貶斥、闔家婦幼跟著受苦,若細究起來,那些刀筆吏御使們才是殺死人家小兒的罪魁禍首,他們卻倒打一耙,誣毀蘇學士沒有心肝。”№Ⅰ№Ⅰ
沈馥之說到激動處,“啪”地把建盞往桌案上一扣:“我沈二也是瞎了眼,彼時在南邊,放眼全杭州城,什么卓越男子挑不到,非要選了你姨父蔡熒文那混球做夫君。我與他說了多少回,莫作蔡京門下走狗,他卻反問我,吾族長輩沈經略使不也是新黨一派嗎?”
姚歡張著小嘴,美團張著大嘴,一時之間二人都不敢接腔。
姚歡自穿越來,實也沒多久,見沈馥之發火不過兩次,一次是汴河邊上痛斥官媒娘子,一次便是今日。
汴河邊那次,動靜是大了些,但或許由于邵郎中已告知沈馥之,姚歡沒有性命之虞,故而沈馥之的發作,更像是在眾人面前慷慨陳詞的表演,好將曾府架在全京城吃瓜百姓的道德審判臺上,為外甥女盡力爭取擺脫厄運的可能。№Ⅰ№Ⅰ
而此刻的沈馥之,發火是真的出于一種怒其不爭的深刻,一種源于自己長久以來點點滴滴形成的價值觀的堅持。這種情緒,令沈馥之看起來哪還有半點精于打算、八面玲瓏的商人性子,她就像一個文士,代表自己所支持的陣營,發表宣言,與反對派勢不兩立。
姨母一上火,好像開直播。
只聽姨母又道:“我是個沒有子孫緣的人,一直不能生養,老天作這般安排,我也不怨。我真心實意地勸他納個妾,給他老蔡家續續香火,妾氏進門后,我在家中必善待,生男生女都好。奈何他左右不愿意,我勸了幾年,也明白他的心思,我還感激得涕泣如雨。沒料到來東京后,他竟投了蔡京,我真是不能忍。我沈二選的男人,怎可那么蠢!”
嚯,原來姨母和姨父是這樣的情形!
姚歡不敢問的謎團,終于揭開了個七七八八。
不過,姚歡卻談不上多么震驚。
因了政見的不同,夫妻反目,古今中外都不罕見。莫說眼前這活生生的例子,就說自己穿越前,在現代社會經歷的那場疫情中,多少從前私交不錯的朋友,爭得面紅耳赤,直至翻臉、拉黑。而姚歡更是在自己的朋友圈里,看到自己熟悉的一對夫妻,為了一個轉發的帖子,在評論區直接大吵起來。沒多久,倆人就離婚了,離婚當天還發個朋友圈“幸好民政局沒因疫情停擺”……
姚歡在心底重重嘆了一聲。
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吶。
她瞄了美團一眼,無聲地做了個口型:“雞—爪。”№Ⅰ№Ⅰ
美團如夢初醒,結結巴巴道:“二,二娘,二娘莫氣,俺這就去拿個好物什來你瞧,歡姐兒捯飭一整天了。”
片刻間,沈馥之的頻道還未完全切換過來,美團已經打了個來回,獻寶似地捧上食盒。
沈馥之一看,四個蕉葉紋艾草綠青瓷盤里,都碼放著雞爪,但色澤各異,顯是用了不同的烹飪方法。
姚歡首先點著那盆紅褐色的雞爪道:“這是豆醬加了桂樹葉和冰糖紅燜的,還學了姨母那日熗腰花的法子,摻入幾個山楂。姨母嘗嘗。”
沈馥之夾起一個,還沒放進口中,已發現雞爪竟是軟趴趴的,原來是被去了骨。
她將筷著舉高了些,細細參詳,嘆道:“真沒了骨頭吶,跟雞皮似的。”
美團附和道:“二娘,歡姐兒說,如此又能入味,吃著又雅氣,不必拿手抓著,沒有狼狽樣兒。”
沈馥之贊同地“唔”了一聲,伸嘴輕松咬下一半。雞爪沒了骨頭,咬起來確實方便痛快。
“好滋味,醬香,酸甜,肉味也濃。”
“姨母再試試這一碟,”姚歡又指著第二盤鋪了深綠色菜末的雞爪,介紹道,“這是咸齏燉的。”
咸齏,就是雪里蕻做的腌菜。今日晨間,沈馥之出工后,姚歡于早飯前視察沈家廚房,發現了陰涼處的陶缽頭里,似乎腌漬著食物,捧到光亮處一看,原來是咸菜。正巧美團看到,便問她是否要挑一筷子咸齏過粥。姚歡心道,唔,看來在后世,果然南方對許多食物的發音,更能找到宋時的口音。雪里蕻腌菜,從杭州到寧波,方言發音都與美團說的一樣——“咸齏”。
只聽沈馥之換了家鄉的南音道:“三天勿吃咸齏湯,腳骨分明酸汪汪。船工走卒們,天天賣力氣,離不得鹽,吃了鹽才能使上勁,回回跟我喊,沈阿嫂的炙豬腸,莫舍不得放鹽。我看,這咸菜雞腳,定能對上他們的口味。”
姚歡咂摸著沈馥之的最后一句,意識到姨母已自然而然地將雞爪往飯鋪生意上去想,不由喜上心頭、微有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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