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夫人是曾府地位最高的女眷。
她掌控著節奏,與兒媳王氏以及沈、姚娘兒倆,不算太別扭地用完午膳,方喚了貼身婢子過來,吩咐幾句,令她去辦事。
她又接過另一個婢女遞來的帕子揩了手,向沈馥之道:“今日大郎夫婦認義女,按著規矩,本是要兩家族中耆老來做個見證,但吾兩家在開封城中,這規矩只得融通融通。大郎經了曾樞相應允,故王太師的愛婿,李校書格非,為兩家做個見證。”
姚歡一驚。
我又打卡到一個名人了?
李格非,不就是李清照她爹?王太師的愛婿,校書郎——那就沒錯了,王太師應是指仁宗、英宗、神宗三朝名臣王拱辰,校書郎則是李格非被貶又回京后領到的職務。
對上了,和歷史完全對上了。
沈括去世,蘇軾已遠放惠州,蘇家二兒子蘇迨還留在京城,蔡京剛做尚書,曾布和章惇內斗公開化,李格非因為得罪章惇被貶、今年又回到開封……
姚歡猶如哼了一遍黃舒駿的《改變1995》般,捋了一番穿越以來獲得的各種信息,再次確認,自己就是來到了紹圣二年,即公元1095年。
姨母沈馥之聽到“李格非”這個名字,面上則浮現出欣然之色。
眾所周知,文壇有“蘇門”四學士,即蘇軾對外認可并宣傳的四大弟子,黃庭堅、秦觀、晁補之和張耒。后來,元祐年間,又有“蘇門后四學士”繼承蘇軾的文學理論與詩詞創作,其中,李格非位列“后四學士”之首。
沈馥之厭惡新黨,同情蘇家,自然對蘇軾的門人、并且歸屬于舊黨的李格非抱有好感。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朋友的朋友大概率也是朋友,故而,沈馥之對于曾府的火氣和戒備,因了“李格非”的出現,又散去幾分。
她甚至覺得,這曾家也夠倒霉的,長房無嫡子,長房庶子又是個身子腦瓜都出了問題的。雖說兩次都因那曾恪之故,姚歡險些丟掉性命,但事后細忖,或許今日這一劫,也如歡兒被逼嫁一樣,是教府里府外的小人給算計了的。大面兒上,曾樞相,以及他的長子曾緹、幼子曾緯,從執政到做人,似乎挑不出毛病來。
姚歡瞄了瞄姨母,咂摸著她的心思。
每個人識人斷事,往往都有局限性。對方某一點投對了她的路子,她便容易主動地去放大對方的優點、忽略對方人性的復雜之處。
雖然后來在徽宗年間,因了蔡京的陰招,曾布被朝廷頒了個元祐黨籍,但曾布怎么可能真的屬于元祐黨人呢,誰不知道他當年可是王安石麾下的得力干將。
這老狐貍,確實就能立起這樣一個人設,即,他與舊黨中以君子形象出現的文人士大夫,好像關系都還可以。如此一來,不朋不黨的好印象,恐怕深深烙在小皇帝趙煦心里頭了。
不過,姚歡默默地品評完姨母的態度轉變,其實也并無太多好為人師的得意。
自己一個穿越者,囫圇吞棗地知曉一些名家的大概人生走向,又如何呢?方才還不是差點丟了小命?
更教她從當初知道曾緹起、到今日聽說曾緯止,感到懵懵然的是,這兩位在歷史上的軌跡,她一個半吊子歷史愛好者,不曉得呀!
曾布這倆兒子干啥了?大概沒干啥吧,不然怎地史書不記?好像就只有一個三子曾紆有點兒記載,他在哪兒?外放做官了?
屋內諸人吃了一碗茶的工夫,魏夫人的婢女回來了,捧上兩頁地契似的淺黃紙箋,畢恭畢敬道:“李校書已由大郎陪著在觀看樞相的拓片,這是簽好的契書。”
曾緯的嫡妻王氏聞言,忙站起來,侯在婆母身邊。
魏夫人將紙箋給她也瞧了瞧,語氣仍帶著淺淺一絲兒責備之意道:“今日若不是你這個東院尚書未管好自己的院子,吾家怎會在沈姨母和李校書面前都失了大禮,此刻賓主原該在花廳中歡飲。”
曾夫人王氏喏喏應了,一旁早有她房里眼色機靈的婢子,向沈馥之遞上水調朱砂的瓷盒。
沈馥之明白,這本是認義女的儀式上該由李格非主持簽署的契書。熟料今日曾府出了大風波,眼下外甥女帶了傷,儀式自然免了,但李格非還是簽了見證人該簽的字。
她不好多擺架子,伸出食指,蘸了朱砂,在魏夫人交予的紙箋上“曾緹”指印的旁邊,摁了自己的指印。
魏夫人雙眼一瞇,慈聲婉氣道:“真好,老身多了一個這般可意的孫女兒。”
彼此說叨間,已到了未時中,沈馥之與姚歡向魏夫人告辭。賓主到了大門口,卻見除了曾家的馬車外,四郎曾緯亦騎了一匹雪青馬,等在車旁。
“緯哥兒是個穩重的孩子,他送你們安妥到家,老身才放心。”魏夫人笑盈盈道,一雙眼睛看著自己那端坐于高頭駿馬上的小兒子,眸子里寫滿老母親特有的驕傲。
姚歡其實早就想開彈幕了。
雖然宋代的人們喚家中男孩時,都會加個“哥兒”,但在她這個來自2020年的穿越者聽來,曾緯被這么稱呼,實在讓她一秒出戲。
——緯哥兒,字“輝瑞”嗎?
不過面前的翩翩佳公子,又令她自責腦洞太大。
作孽作孽,自己這個現代女漢子,太污了。
曾緯畢竟剛剛救過她的命。而此刻抬眼望他,晴日驕陽里,他的五官越發棱角分明、清朗俊秀,即使穿著那身文士所穿的襕衫常服,因了出眾的面容與瀟灑的身姿,竟如從云端翩然而下的畫中仙郎一般。
“歡兒,謝過曾家幺叔。”姨母沈馥之提醒外甥女見禮。
聽聞此言,姚歡才意識到,自己與謫仙公子,差了一輩。
魏夫人見車馬漸漸走遠,方側過身來,盯著兒媳王氏。
王氏的目光與魏夫人的凌厲眼神稍一碰觸,即刻落到地上。
她也幾十歲的人了,卻是動也不敢動地僵立著,全然一副聽候婆母發落的樣子。
良久,魏夫人才開口:“你們新買給我院里的那婢子,粗手粗腳的,也不通文墨,我本就使不慣。今日她又出了這么大的岔子,趕緊發賣出去吧,我曾府留她不得。”
王氏慌慌地點頭應承。
魏夫人又道:“從前,我是看你可憐,縱著你做些手腳,只當沒看見。也是為我自己的名聲,免得傳出去,說我因為兒子的妾氏生了男丁,便苛待嫡室。可事到如今,我得提醒你睜大雙眼看看,是你可憐,還是蕓娘她娘兒倆可憐?”
王氏癟著嘴,眼中竟氤氳了一層淚水。
魏夫人冷笑道:“怎么,還覺得自己委屈?真以為我年老昏聵,識不得你與那榮嫲嫲總使些苦肉計障眼法之類的把戲?恪兒好男風,又全然已無曾家子弟的精氣神,我心底早就只當沒這個孫兒,否則,玉芝,你莫忘了,那孩子不是你的骨肉,卻是和我有血脈相連的!”
王氏倏地一驚,抬起淚眼,可憐巴巴道:“什么都瞞不過母親,那……倘若今日真出了人命,母親可會替玉芝轉圜?”
魏夫人柳眉一蹙,譏諷之意更甚:“你果然是聰明面孔笨肚腸,難怪大郎一腔子熱氣兒都撲在蕓娘那里。”
又扶著婢子的手道:“今日替你們這些不孝子孫救場,我倦得很,樞相下朝回來,我還得想想,怎生與他說起恪兒的逆行,莫氣得他真讓大郎將恪兒娘倆攆出府去。你仔細掂量掂量,若真走到那一步,大郎會給你好日子過?”
魏夫人言罷,重重嘆了口氣,轉身走了。
王氏大半天來都在品嘗扮豬吃虎的快意,此刻卻覺得這快活勁兒不過如天上流云、案上琉璃,說散就散,說碎就碎,當真更叫人空虛。
但她直勾勾盯著魏夫人款款行遠的背影,又生發出新的惡狠狠的嘲弄:“我的日子,早就不好過了,可你名動京城的魏夫人,與樞相的日子,就真的如外頭以為的那般琴瑟在御、一派靜好了么?”
繼而,她想到自己的得力干將榮嫲嫲,關切之情驟起,匆匆就往東院去。
在王氏看來,曾府唯一真正對她好的,就只有那心甘情愿地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榮嫲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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