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清低頭看看拉著姚歡裙擺的小汝舟,問道:“這位哥兒是?”
姚歡坦然:“是我弟弟,我阿爺的繼室生的。”
她說到此處就停住了,不知再如何措辭。
邵清是個外人,但卻是從自己撞柱子沒死那天開始,就多少知曉自己一些坎坷的外人。
就算男人天性不愛八卦,邵清得知這娃娃是惡毒繼母的崽,又見自己帶著他,也會詫異的吧。
熟料,六歲的小汝舟,竟能坦然面對人生第一場坎坷似的,仰起臉,盯著邵清道:“我媽媽跟人跑了,不要我了。我現在跟著阿姊。”
姚歡一愣,旋即莞爾。
小朋友你真是個耿直Boy啊。
再一忖,這老天爺賞的小弟弟,確實心地通透。遭了難就直說唄,不要臉的是你娘和那姘頭,又不是你,更不是我,咱姐弟倆有啥臉上抹不開的。
她于是低聲補充了一句:“弟弟說得沒錯,正是如此,而且,阿爺留下的房產,也被那婦人賣了。”
“啊?有這等事......”
邵清露出聽到熟人吃虧時常見的又吃驚又不平的神情,皺眉默然須臾,方問道:“姚娘子家,在哪個坊?”
姚歡本以為邵清最多禮節性地表示一下同情,沒想到他來了這么一句,好在她早就從姚汝舟口中套了不少信息,答道:“在云騎坊。”
“冒昧再問,宅院幾何?”
姚歡心道,我去,這個怎么答,我其實不是我啊,我從沒見過我家長啥樣兒啊……
她急中生智,干脆自嘲般苦笑,捅捅汝舟,口氣見冷,淡然道:“你說給邵先生聽罷,自打阿爺過身后,那早已不是俺的家了。”
汝舟見阿姊忽然陰了臉,也有點惶然。
小娃娃的腦瓜,不用操心生計,平日里除了琢磨泥巴魚蟲貓狗,就是觀察成年人。汝舟畢竟也六歲了,這一年來家庭成員之間是個什么情形,一個月前阿姊出嫁之日自殺未遂,他又不是不知道。
他的小面孔于是也拂過一層烏云。
眼前這大官人長得倒不錯,怎地像阿姊巷子里的婆婆嬸子似的,這般愛打聽。煩人!
但阿姊發號施令,他愿意乖乖從命。
汝舟扳著又短又胖的手指頭,稚聲稚氣道:“俺家比阿姊姨母家大些,有堂屋、寢屋、灶間、柴房。媽媽和我住大屋,楊阿翁住中屋,兩個養娘住小屋,阿姊住柴屋……”
啊?啥?!
姚歡聞言,唏噓不已。
我原來這么慘吶——哦不對,是我借了軀殼的姚家姑娘,好慘。
繼而,姚歡又益發感慨,姚家姑娘真是個太有原則的女子。她在繼母當家的宅子里,已經苦成這般了,常人想來,能嫁入宰相家做孫媳婦,管它老公是翩翩公子還是歪瓜裂棗,都算得脫離苦海,而姚姑娘她,竟然二話不說去尋短見。
果然一樣米養百樣人,人們關于福禍、苦樂、悲歡、生死的判斷標準,是多么不同。
站在姐弟二人對面、被小汝舟當成“好奇寶寶”的邵清,聽得姚歡在閨中的境遇竟那般可憐,也不由面上呆怔、心頭疼惜。
他噙了噙嘴角,稍稍掩飾自己的動容,帶著“我們還是來談談技術問題吧”的口氣,斟酌道:“如此聽來,云騎坊宅子,若以尋常價售賣,應值得一千貫上下。”
姚歡聞言,禁不住面色一變,裝出來的淡淡憂傷,瞬時變作了深深驚訝。
一千貫!
姨母這樣的資深小買賣人,也要不吃不喝攢五六年吶!
邵清繼續道:“那還是在下估得謹慎了些。云騎坊雖在蔡河要道上,但畢竟位于外城邊緣,稍許偏僻了些,與此處的房價不可同日而語。”
姚歡脫口而出:“那,那此處的屋宅,售價幾何?”
“譬如令姨母沈二嫂的宅子,雖小,屋價應也不會低于兩千貫。那宅子,是沈二嫂賃來的吧?”
姚歡點頭:“姨母只是租戶。”
邵清無奈道:“在下亦是,阿父阿母沒有祖屋留下,京城房價如今實在高不可攀。好在,我眼下還無妻兒要養,又能靠著私塾授課,因而尚能賃得寒屋兩間。”
姚歡全然沒有意識到邵清話里暗示自己未婚的意思。
她只覺得胸口堵得慌。
尼瑪,就這樣錯過了一個億……
是的,對于她這樣身無分文而來、準備摩拳擦掌大干一番事業的穿越者來講,啟動資金多重要吶。
本來可以分到的那幾百貫家產,可不就相當于一個億嗎!
姨母此前的零星抱怨中,姚歡知曉姚家那屋子是祖產,要不然,父親姚大郎從秦州回到開封做小吏,怎地立時就買得起像模像樣的宅院。
穿鞋的想不到光腳的有多狠,骨子里的斯文人,想不到惡人的高效。
姨母和自己還是傻白甜了些,竟還掂量著待曾府認完親,再挾著新威打上門去懟人、分家。
呵呵呵呵,現在倒好,人和家都沒了,找誰算賬去?
邵清見姚歡目光閃爍間,有幾分不甘,主要還是落寞無措,他反倒暗暗欣然:她真的已經準備好好地活下去了,所以才會去姨母飯鋪幫忙攬客,所以才會收留年幼落難的弟弟,更所以,此刻才流露出對于錢財的在意。
對面的小汝舟,本就對邵清有些厭煩,又見邵清區區三兩句話,竟把阿姊說得更加不高興的樣子。
這娃娃實在忍不住,開腔道:“邵先生,請你莫要再說下去,阿姊和我已經夠倒霉啦。你和俺們一樣,也沒有祖屋,只能賃屋子住,是,是一丘之貉。”
邵、姚二人一聽這娃娃的用詞,一假一真兩副黯然面孔,頓時都松泛開來,倆人忍俊不禁,撲哧笑出聲來。
邵清蹲下來,盯著小汝舟,溫言細語道:“哥兒,一丘之貉這個詞,不能這般用,唔,可以換個詞,同病相憐。”
言罷又起身,向姚歡道:“哥兒在何處念學?”
姚歡有點清醒過來,道:“也就是云騎坊附近尋的先生,不過已經停了學,我家原來的管事楊翁說,他阿娘,上月的課資就未再交了。姨母倒是要幫汝舟出錢,但此地到云騎坊,太遠……”
邵清心道“我要的就是你這句話”。
只聽他輕嘆一聲,平靜但誠懇地向姐弟二人道:“大父和阿父雖醫術高明,在世時也傳授了我一些,但他們都盼我應試科舉、進士及第。因而,平日里雖偶有出診,我仍是以宅內講課、啟蒙童子為生,散學后再苦讀經義詩文,準備春闈。撫順坊離云江坊不遠,若姚娘子不嫌棄,或可將哥兒送去在下宅中念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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