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博士,來三碗茗粥,給娃娃一碟冰漬梅子蜜餞。”
撫順坊盡頭巷口的茶肆內,邵清吩咐店家道。
茗粥?姚歡心里嘀咕,吃完早飯沒多久,剛又啃了一大塊西瓜,現在還要喝粥?
大宋人民怎么感覺一天到晚吃個不停啊。
不知道這茶肆內有沒有廁所,或者,附近是否設有后世史學家們所說的城市公共衛生間……這又是西瓜又是粥的,保不齊事兒還沒說完,我就要去登個東。
及至茶坊小二,也就是時人口中的“茶博士”,麻溜溜地端上飲食來,姚歡才知道,原來“茗粥”并非茶泡飯,而就是片葉茶加水熬煮出來的茶湯,只是不像唐人煎茶那般放些亂七八糟的配料,更不像這個時代文人愛玩的斗茶那么多泡沫。
茶桌對面,開封城地屋賃售行業的牙人,馮安家先生,啜了口茗粥,目光不動聲色地掃向姚歡。
這女子確有幾分獨特之處。
他聽邵清這位金主說了她的事,本以為是個悍烈模樣,不曾想今日見到,柔柔弱弱的,怪道教邵先生屬意,倆人瞧來是一個調調——面孔斯文,出手果決。
“姚娘子,這位馮三郎馮兄,在城南一帶說合地屋買賣,已有七八年,此番我能以公道的價錢賃到撫順坊的宅子,也有勞馮兄了。”
邵清向姚歡介紹馮安家。
姚歡微微起身,福了一禮。
“牙人”這個行業,就是在商品經濟發達、市民社會繁榮的北宋興起的。
牙人,說白了就是商業交易中的經紀人,宋代的牙人,和后世的中介沒有本質區別,都是為交易雙方尋找上下家、參與談判、促成買賣,收取中介費。
現代社會的大部分中介企業,都須持有政府監管部門頒發的許可證或執業資格,比如保險、法律服務等。
同樣,在大宋王朝,你要做牙人,也得獲得官府的許可,就連那個寫有姓名的牙牌,也是從官府中領出來的。
目下是盛夏,男男女女都穿著淺色的涼衫兒,但姚歡見眼前這位馮三郎,一身墨紫色直裰,深青色圓領衽邊,款式和顏色搭配都不甚諧美,不過醒目好認而已,應是牙人的統一制服吧。
再看他的面貌,雖須眉齊整,皮肉卻粗糙多褶,現了滄桑樣兒,仿佛把一個甲子的光陰都長在了臉上。
唯獨兩個眼睛晶亮如墨漆丸子,透著旺盛的精力和敏銳的觀察力,瞧來確實也就只比邵清大個四五歲。
馮三郎寒暄道:“邵先生過獎,先生也是俺說合的交易中,見過的最和氣又干脆的客人。姚娘子有什么要問的,但說便是。”
姚歡因想著,出來打交道,疑人不問,問人不疑,這房產中介既然是邵清引薦的,都坐下來談了,就和盤托出吧。
她于是給緊挨自己坐著的弟弟小汝舟撿了幾顆蜜漬梅子,說句“也是你的家產,你且聽著”,便將自己被逼出嫁曾府、以自盡換了自由身、繼母卻偷賣姚宅的事,挑重點,向馮三郎說了。
馮三郎蹙眉凝神地聽完,思忖片刻,道:“姚娘子,且容俺捋一捋。娘子與從前在秦州的郎君,并無婚書。與曾樞相家的姻緣,于公、于私亦都廢止。曾樞相的大郎認你做義女,但也并非歸宗入家譜那般。如此說來,娘子你,其實還是姚家的在室女。”
他說到此處,頓住了,略帶遲疑之色,覷向邵清。
邵清道:“馮兄想起什么要問的,但說無妨,姚娘子是通情達理之人,今日隨我來,乃真心誠意地向馮兄請教。”
邵清特地將“隨我”二字咬得重了些,言語間投向姚歡的目光,似也帶了說不出是勉勵還是有其他深意的色彩。
姚歡前頭說得渴了,正端著茗粥啜飲,暗自感慨媽呀,這茗粥才是我們現代人習慣的茶水嘛,姨母在家搞得那些點茶,分明就像喝啤酒只舔了泡沫那么不過癮。
她彈幕剛開了一半,抬眼正好撞見邵清的目光,驀地一驚。
總是像日本友人那么彬彬有禮、腦門上寫著“我素質很好”的邵郎中,怎地目光里忽地露了一絲狐貍般的狡黠。
甚至,哎,還有些灼熱。
馮三郎瞥了二人一眼,心中浮起三分善意的促狹。
邵先生你何必躲躲閃閃的,對這位姚娘子是憐惜相助,還是暗生情意,這小娘子或許懵懵懂懂,我這樣長你們幾歲的男子,會看不明白?
他不免聯想到自己數年前追求妻子時很是用了一番心思的經歷,眸中精光也自然地柔潤了許多。
馮三郎于是又轉向姚歡,將嗓音壓了壓,掂著語氣道:“不知那位繼室,在令尊仙去后,是否由街坊見證,向官府上報,立志守節?”
不及姚歡回答,她身邊的小汝舟竟插話道:“沒有,我媽媽冬天的時候,就跟我說要給我找個新阿爺,我不要。后來我又咬了那人,媽媽打得我屁股都開了花。我曉得守節是什么意思,守節就是,不會嫁給其他男人,比如我阿姊這樣。”
汝舟口中還塞著半顆蜜餞,卻將話兒說得斬釘截鐵又條理分明,全然不像從五六歲小娃口中講出來似的。
尤其說到最后半句,似有若無地盯了邵清一眼。
邵清卻報以贊許之色:“在下所教的童子中,哥兒這般年紀便能侃侃而談的,當真不多。你這學生,在下收定了。”
姚汝舟一愣,猶如吃蜜餞噎住了般。
這個將阿姊拉來見牙人的邵郎中,真是說不出哪里討厭。
反正,反正就是哪里都討厭。
馮三郎,聽了姚家娃娃的證詞,“哦”了一聲,繼續自己專家式的講解:“依律,孀婦若守節,可接管夫家全部家產,但須為非自己所生的在室女留有份額。也就是說,就算她已去官府報了‘貞婦’之稱,她要賣姚家祖產,也不能未經你姚大娘子同意。更何況她從無立志守節之舉。開封城一座祖屋何其高價,吾等牙人,平素里說合交易最是小心翼翼,絕不會只觀房契,而不去查訪屋主實際有幾人。再說來,姚娘子當日汴河觸柱的義舉那般轟傳市井,街坊豈會不知……”
邵清接過話道:“馮兄說得仔細。兄臺,吾等明人不說暗話,說合姚宅售賣的牙人,本就是與姚家繼室相好又私逃的男子,這樁買賣,自是做得全無正經牙人的規矩。如今他二人都已逃了,買下姚宅的下家得了大便宜,也會矢口否認串通之舉。那么,依馮兄看來,姚大娘子和她幼弟,可還有其他討還公道的法子?”
馮三郎知道自己今天的戲終于要演完了。
演技不打滿全場的牙人不是好助攻。
他眉頭一挑,越發做了又細思又為難的神情,沉吟好一會兒,方道:“邵先生,姚娘子,立契與交割屋產時,牙保簽了字,他做的這趟子買賣,牙行就得認。現下牙人跑了,牙行可跑不了,苦主與其去開封府鬧,不如去牙行鬧……行首副行首們,最怕咱們牙人的名聲做孬了……”
他說到這里,起身拱手道:“俺今日,言盡于此,午時還約了一起買賣,此刻不得不趕過去了,二位見諒則個。”
邵清亦站起來,容色和悅道:“多謝馮兄,馮兄的意思,在下已經明了。”
馮三郎的唇邊滑過一絲“賢弟祝你好運”的笑意,又朝那似乎還在思索自己話中之意的姚娘子作個揖,轉身退出茶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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