蜿蜒溪畔,高木蓊郁。
葉蔭之下,數張寬大厚實的夾頭榫足楠木宴桌,合圍擺放。
賓主坐于桌案后的絲褥茵席之上,依次為:主人王詵,賓客趙佶、黃庭堅、晏幾道、李格非、蘇迨、曾緯、宇文黃中。
兩位女賓,宮中尚儀局領銜女官張氏,以及李格非剛滿十二歲的女兒李清照,則坐在離男子們稍遠些的羅漢榻上,木榻周圍以杏黃色茱萸紋的錦帳圍了一半。
在男賓們宴桌圍出的中央空間,擺著一張更低幾分的直角蓮足案幾,上面放有一個兩尺寬的銅盆。
王詵的妾氏李淑月,先檢視了一遍銅盆里雪一般的香灰是否碾壓平整,方喚婢子遞來一具線條復雜的木范。
李氏將木范置于香灰上,然后用纖長的金勺子,一點點挑起婢子捧著的木盒中的香膏,小心細致地填入木范的縫隙中,填一層壓實,再填一層。反復三四回后,香膏終于都填入了木范中,底部應是牢牢粘合在銅盆里的香灰上。
接著,李氏玉指輕捻,以巧勁緩緩提起木范,但見銅盆底下,香膏赫然形成了綿延群山、峰巒疊嶂的圖案。
這便是宋人大戶人家宴飲貴客時,愛玩的項目——打香篆。
今日來的都是貴客,故而,王詵令府中身份最高的妾氏,親自來打香篆。
李氏執起火條,引燃香篆一端,片刻后,在座的賓客便聞到一股既有寒梅清幽、又有柑橘甜柔的香氣來。
姚歡與姨母侍立在稍遠處,拜習習秋風所賜,她們也聞到了這絲絲好氣味。
“方才你還在坑那邊烤肉時,我來張羅下酒菜與湯羹,聽聞今日的香膏,乃魯直先生所贈。喏,那與蘇二郎比鄰而坐的,便是魯直先生。”沈馥之向姚歡輕聲道。
“魯直”是黃庭堅的字。
這位后世公認的北宋文人圈頭部地位成員,亦是王安石變法以來新舊黨爭的受害者。尤其在“烏臺詩案”中,他因是蘇門四學士之一,自然未逃過幾個御史刀筆吏的圍剿。只是,彼時,重用新黨的神宗也好,新黨首領王安石也好,都不算失去理性的統治者,何況賢德的曹太后還活著,連首犯蘇軾也能保得一命、流放黃州,黃庭堅所受的責罰亦不算太嚴重。
如今的紹圣二年,小官家趙煦不過剛剛親政,新黨反撲雖勢頭明顯,黃庭堅卻因在外地做知州,尚未受太大波及。秋收前稍得閑暇,他便告假回京,探訪舊友,恰好趕上了王詵的西園雅集。
這些客人中,只有黃庭堅,也是元祐年間那次西園雅集的座上賓。他與駙馬王詵這多年的交誼唱酬,沒什么虛浮的客套,此番赴宴之前,便興致勃勃地遣了家仆,給王詵送上自制的香膏,囑他酒宴之時點起助興。
熟悉北宋歷史的姚歡當然知道,黃庭堅雖然從政之路坎坷,但在文學藝術上成就非凡,不僅詩文卓然、書法造詣極高,而且還是個名副其實的“香癡”。
早在十余年前,還只三十余歲的黃庭堅,就寫下了《藥方帖》,詳細記錄了制作“嬰香”的配方。
“嬰香”并非肇始于宋代。隋唐以前,“嬰香”之名就有記載。黃庭堅不喜傳統嬰香方子的酷烈,加以改良,取氣味清遠之角沉,又去檀香之氣,使得合成出的香丸焚燒時,氣味淡雅了許多。
不過,就算姚歡這樣的門外漢,也聞得出,今日打香篆用的香膏,既熱有梅香,就應該不是嬰香。
果然,一身灰絳紗絲氅的黃庭堅開口道:“故地重游,難免憶起元祐年間的情形。蘇學士當年,甚愛韓魏公(即北宋名相韓琦)府里的一款濃梅香。仲豫啊,你父親當年明知我有香癖,得了濃梅香的方子卻不告訴我,定是因為我嘲笑他寫的字,又扁又肥,宛然石壓蛤蟆。”
黃庭堅的左邊,坐的是蘇門后四學士之一的李格非,右邊坐的,就是蘇軾次子蘇迨蘇仲豫。
黃庭堅與蘇軾的情誼,亦師亦友,世人皆知。故而,對著可喚一聲賢侄的蘇迨,黃庭堅當著眾位友人的面,大大咧咧開他父親一句玩笑,沒什么不妥。
蘇迨對這些性情灑脫、舌毒心善的叔叔伯伯們,也不陌生,遂一改方才與姚歡交談時的溫厚,爽快地“反擊”:“還有此事?愚侄不知。愚侄倒是記得,父親評黃公的字,更如樹梢掛蛇。”
蘇軾的書法,字形寬闊肥腴,黃庭堅的書法,字形瘦而飄逸。
果然一個是“石壓蛤蟆”,一個是“樹梢掛蛇”,當真形象。
姚歡聽到這里,差點笑出聲來。
沒想到,史書上這些文人大咖,私下互相懟起來,也是這般歡脫如幼兒園小朋友斗嘴吶。
只聽席間眾人,暢然哄笑一番。
王詵抿嘴揶揄道:“魯直,你果然既魯且直。難怪今日非要在我這園子里焚一次濃梅香,是要討回一口氣來?”
黃庭堅道:“唔,雖然我后來還是弄到了韓魏公的濃梅香方,不過,此刻諸位聞到的這梅香,不算姓韓。我去了一兩味,又加了一兩味,梅香之前先有桔意,豈非正和如今的節令?”
他說到這里,忽地指著面前的兩碟小菜,向王詵贊道:“王公今日招待吾等的美饌,也頗有趣致吶。這豬肚、豬腰和雞腳掌,吃來竟如老夫所制的香一般,有前、中、后三味,前味甜咸適口,中味清酸似有山楂味,后味略感辛辣。咳,王公,貴府可總算是換了廚子咯。”
都是多年老伙伴,平素亦有宴飲,王詵與黃庭堅的交情,不遜于和蘇軾的。
王詵聽了黃庭堅那最后一句,不又笑起來:“魯直,莫非老夫從前請你吃酒,你從未吃飽過?”
不待黃庭堅接話,坐在王詵鄰案的遂寧郡王趙佶,忽地露了少年稚氣,吸著鼻子道:“姑丈,什么肉,香氣這般烈。”
問話間,眾人但見,穿著紅、黃、青、藍、金五色襦裙的小婢女,每人手捧一個泛著青竹溫潤光澤的大篋盤,上覆深碧色的大張荷葉,裊裊婷婷行至宴飲案幾旁。
婢子們先端著盤子,依次給主人王詵過目。
王詵此前聽高俅大致匯報過沈家的菜單。
他起初聽到有豬下水雞腳爪之類,頗為疑惑,但高俅這個人精,提到來的客人,既有黃庭堅、李格非這樣的蘇門中人,又有蘇軾的二公子,而蘇軾當年在黃州時恰恰將豬肉做得風味十足,園中宴飲,如悠游郊野,吃些外頭飯食行的風味菜,既能換換口味,又是個遙念蘇學士的話頭,不是更好?
高俅這么一扯白,王詵想想也有道理,待看到今日頭幾道上來的菜式,豬腰雞腳都不但鹵得入味,而且腰子無筋膜、雞腳無細骨,吃起來不失斯文,還得了黃庭堅的贊許。更有那萵苣蕈子菘白之類的素菜,都分為豬油和豆油不同烹制,顯是完全考慮到了晏幾道和宇文黃中那一老一小兩個茹素者。
王詵已然對沈馥之與姚歡的廚藝與心力十分信任,本來都懶得細瞧那竹筐子里頭裝的肉食蔬菜究竟是個什么做法,唯聽到遂寧郡王趙佶那聲喝彩,方也發了好奇,打量起筐子里的雞魚豬羊來。
王詵尚未看個分明,黃庭堅已發聲道:“這些肉蔬里,可是添了大食番客的香料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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