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腔的這位晏幾道,是仁宗朝名相晏殊的幼子。
他與晏殊一起,被稱為北宋詞壇父子星。
俗語說,皇帝愛長子,百姓疼幺兒。
晏殊老來又得子,十分喜歡這個在文學藝術領域很像自己的孩兒“小七”。
晏殊從政的時期,是政治氣氛清明的仁宗朝。
明君上行,賢臣下效,晏殊對韓琦、歐陽修等人多有培養、舉薦之誼,門生故吏可謂遍及京城,晏家的幾個兒子又因門蔭得官。
故而,在晏殊去世后的最初幾年,晏家子弟生活尚可。
可到了神宗熙寧年間,一個叫鄭俠的小官,因目睹民眾苦難、多次向王安石進言反對變法無果,終于不顧人微言輕,與王安石反目,直接畫了一幅《流民圖》呈送給神宗皇帝。鄭俠的這個舉動,多少觸動了神宗皇帝與王安石,這君臣二人雖對變法執拗,卻在本質上對于鄭俠這樣有幾分范仲淹底色的直諫之臣是比較敬重的,并無追究他的意思。
奈何哪朝哪代,頂層權力下,奸邪小人刀筆吏都是麻麻如蟻。鄭俠終究還是逃不過被貶斥的命運。
偏偏,時任太祝這種閑散官職的晏幾道,平素與鄭俠有詩詞唱酬往來。鄭俠的政敵在鄭的家中搜出一張詩箋,上面有晏幾道寫的詩句“春風自是人間客,主張繁華得幾時”。
既然后世那句“春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都可以被歸為反詩,此世這種春風來、繁華去的白紙黑字,也可以被定性為譏諷朝政的嘛。
晏幾道于是被牽連入獄,雖經神宗出面干涉予以釋放,卻受罰丟官,家道越發衰敗下去。
一朝天子一朝臣,你爹是先帝的紅人,并不必然給你在新天子前亦能桃紅柳綠的官運。
好在,北宋這樣一個文士極盛的時代,官場再是刀光劍影,文人間總還有些因彼此欣賞而建立起來的情誼。
機緣巧合相識后,晏幾道與黃庭堅的交情不錯,兩人常引酒對酌,或論時政,或寫歌詞,或喟嘆世事無常,一起醉倒于酒肆邊,翌日天亮后一看,嘿,哥倆也算幕天席地、抵足而眠過了。
而王詵,算來亦是很經受了些政治風浪的駙馬爺,與晏幾道有幾分惺惺相惜,加之黃庭堅的穿引,晏幾道與駙馬府的走動頻繁起來。
且說此刻的西園之中,王詵與眾位來賓,領教了黃庭堅的辨香功夫,又興致勃勃地聽姚歡稟報講解一番如何用燒炭埋石之法烤制肉食,越發因新奇而對脂香四溢、汁水淋漓的雞魚豬羊更增食欲,哪管吃素的晏幾道抱怨游戲無聊,一時間紛紛舉箸,將每種烤肉都嘗了一遍。
感到舌尖與腸胃皆獲得滿足后,王詵才笑呵呵地安撫晏幾道:“晏公莫惱,你每回來吾家宴飲,哪次寫的詞,未曾教吾家歌姬好好給你唱過?今日老夫亦由著你出題,這就命人去叫那個被你稱作開封許合子的翠袖。”
許合子,乃唐玄宗時期著名的歌女。
王詵這么一調侃,賓客們還無甚表示呢,侍立一旁的姚歡已興奮起來。
這個晏幾道可是晏殊的兒子啊,這對叱咤大宋詞壇的父子倆,什么好詞沒寫過、什么好嗓子沒聽過!
能被晏幾道稱為大宋版許合子的歌姬,那條嗓子定不是凡人所有。
姚歡正翹首以盼歌姬出現,卻見晏幾道捋著胡子微笑沉吟,忽地如頑皮孩子一般,探身去看對面蘇迨的食盤。
“哎,蘇二郎,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你與蘇學士一樣,很愛吃豬肉啊。”
蘇迨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頭。
他是個自小就寬厚豁達的人,唯獨今日面對晏幾道時,有些別扭。
原因也簡單,蘇軾當年起復回京后,因傾慕晏幾道的詞壇盛名,希望通過好友黃庭堅結識。
晏幾道卻傳話給蘇軾:“舉目今日朝中坐在政事堂里的紫袍大臣,一半人都算得我晏家的舊時賓客,我都沒空與他們應酬呢。”
這確實有些莫名其妙。論來蘇軾也是舊黨,并非王安石黨羽,晏幾道怎么就這般話里帶刺呢?
年近六旬的晏幾道,大約只是落魄貴公子的孤傲脾性,無甚惡意,今日果然就忘了這茬兒一般,主動去開蘇迨這個后輩的頑笑。
蘇迨雖因晏幾道譏諷過父親而心存芥蒂,但畢竟顧忌長幼有序,須保持禮儀風度。
蘇迨遂答道:“多謝晏公提及家父。當年跟著父親在黃州,看父親與母親教當地百姓如何將豬肉煮得好吃,確是如今常令晚輩憶起的情景。”
說到這里,蘇迨大大方方地望向姚歡,又道:“今日姚大娘子所烹煮的這豬肉,卻以金針花裹之,平添妙味外,不知可還有其他深意?”
姚歡一聽,胸中大喜。
艾瑪蘇家二哥,你怎么好像和我對過臺詞一般,話頭就這么自然而然地引過來了?我正要找機會和這些大文豪們顯擺顯擺菜里頭的典故呢!
你放心,回頭你二婚的喜酒讓我來幫你做,一定給你報個骨折價預算。
姚歡于是再快速默念了一遍邵清教過的詩,斂目垂首,向蘇迨微微一福,恭敬地回道:“這金針花,我們飯食行里頭,又叫它忘憂草,意頭好,用來燜肉味道更好,故而今日與小豬五花方肉一道在芭蕉葉里烤了。哦對了,它還有一個舐犢之情的典故,唐時孟郊曾有詩云:萱草生堂階,游子行天涯。慈母倚堂門,不見萱草花。”
蘇迨本來不過是對姚歡隨口一問,避開與晏幾道再有言語往來而已,不想這黃花菜烤豬肉竟真的被姚歡說出一番道道來。
他品咂孟郊的句子,自然想到遠放惠州的父親蘇軾,不由面色顯了三分戚戚然。
晏幾道這般老牌世家子弟,到底也是從小被父母寵愛過的,舌毒心軟,此刻一瞧小蘇朋友的模樣,未免又憐惜起來。
他于是主動回到自己的話題上,對駙馬王詵道:“花能入饌,更能入詞。今日小令,吾等便以花為題吧?”
王詵是社交場合的老江湖了,既為主人,最善現場平衡,誰都不能冷落了。
小王爺趙佶乃自己的侄兒,又和蘇迨、曾緯、宇文黃中一樣算晚輩,無需太多照顧到。而同輩里頭,黃庭堅和晏幾道的戲都略嫌多了些。
是該與李格非李校書應酬應酬了。
王詵遂笑呵呵地向李格非道:“李公,素聞令千金八歲即能寫出錦繡佳句,就先請令千金落筆吧,什么花都成,小女兒家,不必如我等老朽般,非要寫些菊花梅花之類的。”
李格非今日帶著女兒來參加雅集,本就有意展示展示女兒的才氣,也好教那位天家小郡王注意到女兒,往后或可帶來好消息也未可知。
現下一聽王詵主動給了個機會,李格非忙謙讓幾句,便囑咐李府跟來的貼身小婢子,去將這詞作的主題,傳給錦帳那邊的李清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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