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
姚歡望著不遠處那座大院外的紅梔子燈。
今日萬里無云、碧空澄澈,正是個典型的早秋大晴天。
但無雨無雪的,這好大一尊精工扎實的絹紗撒金紅梔子燈上,卻被蓋上一扇箬席,仿如穿了一件蓑衣。
姚歡上輩子生活在現代社會時,去看過的展出。那博物館的講解員說,宋人將扎成鼓腹小口、花瓶狀的紅紗燈,叫作紅梔子等,因其外觀像梔子的果實。而在市井酒店行業,若門口立著紅梔子燈,就表明這是一家妓院,這也是后世“紅燈區”的由來。
姚歡當時就對講解員的說法存疑。
她記得看過宋人的筆記文獻,里頭提到過,紅梔子燈本身,與明月燈、蓮花燈、走馬燈、橋樓燈一樣,是街市中的商鋪酒樓、茶坊旅店門口常見的彩燈。
酒肆門口立著紅梔子燈,就算同時還有歌妓出入,也并不說明這是個風月場子。
只有當紅梔子燈上不論晴雨都蓋著箬席,才表示里頭備有香閣床榻,可以讓賓客就歡。
這樣的場子,又被時人稱作“庵酒店”,穿了雨衣的紅梔子燈,便是個無聲的標識。
除了庵酒店,在其他酒肆宣召娼妓,她們只能陪酒陪坐,或者給客人唱歌,欲買歡,甭管你是多么大的來頭,都得帶著姑娘出酒店去。
大宋是個市民生活極其發達的朝代,人們嗜酒、茶、詞、書、畫、瓷器、焚香,同時也不排斥娼妓。庵酒店、箬席紅梔子燈這樣的江湖規矩,尤其在開封城,便是良家平民,也熟悉得很。
幸虧姚歡看過宋人筆記,否則,昨日那胭脂小丫鬟略顯歉意地強調了一句紅梔子上頂著箬蓋時,姚歡定會傻愣愣地追問這是啥意思。
此刻,乃是午未時分的大白天,離夜幕降臨后才會漸燃漸熾的曖昧氣氛還早,這家叫“云山小筑”的庵酒店,似乎也像尋常的中高級酒店一樣,做著餐飲買賣。
只是,許是過了飯點,門口沒有殷勤的伙計迎客。
胭脂交待過,去尋一個叫王犁刀的漢子,就說老鄉托人帶話即可。
姚歡穿越來兩個多月,自己覺得,雖開局有些狗血,莫名其妙背了個貞節牌坊,可在這北宋社會融入得還不錯,且交了邵先生、孟掌柜、高俅這樣的朋友,又自帶一口開封官話,她便樂觀地膨脹起來,今日來妓院送信,也愿意單槍匹馬,想來沒什么大不了,不過就是來瞧瞧北宋市民社會的一種業態嘛。
姚歡于是邁步往門口走去。
這云山小筑,和一般的高級正店酒肆還真不同,敞開的大門內赫然一方影壁,乃石刻山水圖。安靜的門廊兩邊,還掛著書法條幅。
要不是門口那做了特殊標記的紅梔子燈,乍看之下,誰能想到里頭是個金風玉露、魚水歡悅的場子吶?
可以可以,北宋到底風雅底子扎實,一個天上人家夜總會,搞得像社區文化館似的。
姚歡正探頭往里張望,門口又湊過來一個人。
那人是個面相憨厚的小郎,跑堂伙計打扮,袖子上還沾有油污。他瞄了一眼姚歡背上的襻膊、扎起的袍袖、以及勞動階級的群衫質地,便客客氣氣地探問:“這位娘子,同行?”
姚歡點頭:“俺家也是做飯鋪買賣,不過今日俺來他家,是替熟人帶個口信。”
伙計道:“哦,我是來結賬拿錢的。”
“結賬?你家賣他們什么呀?”
“燒鵪鶉,雞簽子,鴨簽子。他家菜式雅致,但客人不是還有留宿的嘛,有時候要吃夜宵,吃膩了廚房的那些高級點心,里頭的娘子們就會想著給客人們換換口味,從街上叫些有趣的風味吃食。”
嗯,有道理,家花沒有野花香,家食沒有外賣香。
在這云山小筑過夜的男子們,一定更能體會這個道理。
其實姚歡對眼前這庵酒店,往深了想想,還是覺得挺別扭的。
她畢竟是女性,現代女性也是女性,就算努力告訴自己現在身處千年前的封建社會,一想到女性的社會地位,姚歡仍會黯然。
她只能勒令自己再把注意力又放回和飯食同行討教經驗上來,作了漫不經心之意,問那伙計道:“生意好不?”
伙計笑道:“能不好嘛,全開封城,這樣的庵酒店何止百家,不知養活多少俺們這樣的小鋪子哩。”
姚歡道:“也是也是。對了,他家看起來,不是尋常店子的排場,竟仿佛有兩三個相藍那么大,起名云山小筑,倒有意思。”
伙計善意地“哧”了一聲,道:“咳,再大的場面,能有皇宮大?跟官家的屋子比比,誰的家業都是小的,小筑,小院,小鋪子……”
姚歡聞言,不禁又打量了這伙計一眼。
不錯嘛,小伙子認知很透徹。
“我們進去吧?”
“使不得,這家規矩大,吾等這樣飯食鋪的,只可在此等著家丁出來問。莫急。”
小伙計話音剛落,他們身后卻傳來細碎的馬蹄聲。
姚歡回過頭,好家伙,四五匹棗紅色大馬,個個膘肥體壯,未被鞍韉擋住的馬毛,宛然抹了一層油,教日頭照得亮閃閃的。
姚歡還在看馬,其中一名騎士竟開口叫她:“可是姚娘子?”
姚歡目光上移,定睛一瞧。
啊,熟人!
呃,但也不算太熟。
認出她的男子,正是章捷老將軍那個叫趙延的侍衛。
當初姚家姑娘被曾府親迎之日,欲在汴河邊觸株殉情,姚歡穿越到姚家姑娘身上,恰逢秦鳳軍統帥章捷路過,讓趙延護送沈馥之和姚歡娘倆回家。
沒想到在這里遇到此人。
姚歡腦中飛速地盤算起來。
章捷老帥,是宰相章惇的兄弟,與曾布是正敵,那日章捷摻和進來后,在大庭廣眾下很是明褒暗貶地編排了一番曾家,巴不得曾家的惡名當街傳得更遠一些。
現下自己卻等于站到了曾家一邊,與曾家握手言和,是曾家義女的身份,不知這趙侍衛清楚不?
咳,管他清不清楚呢,他不也就是個大佬的馬仔,而且細辨他的面色,和淡中還透著彬彬有禮。
姚歡遂福了福:“趙將軍安康。”
幾名騎士都跳下馬來。
姚歡行完禮抬頭,正撞上趙延身邊一個男子的目光。
那男子也就二十上下的年紀,身量卻是一干人里最魁梧的,胸膛橫闊,腰背挺拔。面相倒沒什么兇悍之氣,寬額廣眉,鼻直唇厚,眼睛不大但輪廓不錯,黑漆漆的眸子,目光如炬,能射冬夜寒星一般。
姚歡直覺,這位爺,也是個軍人,并且瞅這氣度,級別挺高。
“趙延,這位娘子是?”
幾個人里就他先開口問,而且對趙延呼名道姓,更證明了他的身份不俗。
“劉公子,這位娘子姓姚,她定婚的兒郎,原也是我環慶路軍中人,歿于洪德城一役,她便立誓守節,數月前被曾樞相逼婚,還是章大帥救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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