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粥剛開始,姚歡就格外注意米糧堆積處的衛生條件和煮粥水源的清潔。
大災之后必有大疫,尤其是洪水肆虐過的都城。
開封這樣的特大型城市,人口密度本就極高,洪災后,原本運作正常的垃圾清運機制,瞬間癱瘓了。
譬如每家每戶的人糞處理。姚歡穿越來后,知道了開封有一種叫“出糞人”的職業。這個時代沒有化肥,因而大城市每天產生的人類排泄物,就成了具有相當經濟價值的“商品”。“出糞人”便應運而生。
每天清晨,自家不種菜圃、不需要留存糞便的城市住戶,便將糞桶放在門口,出糞人雇傭的力工,會趕著騾車,挨家挨戶地“收糞”,然后匯總到“糞頭”那里,再由“糞頭”運出城,賣給京畿種植糧桑、果園的農戶們。
平時,為了爭奪糞源,糞頭們甚至會聚眾斗毆,然后再有行首出面調解——是的,收糞,也是有行業協會的,“糞行”的行首,在開封商界的地位,未必遜于后世的酒類行業協會會長或者珠寶鉆石行業協會會長。
畢竟,不要糞和要糞,這兩件事對于當時的人類社會來說,或許比不要臉和要臉,更須優先考慮。
然而,大水一過,整個開封在頭幾天,亂成了一鍋粥。
姚歡跟著沈馥之從太學來到東水門附近的第一天,就見到街道上糞水橫流。
一心打出國子監施粥名氣的鄭監丞,倒是找了軍巡鋪的人,撥了吏卒,護送沈姚二人和國子學太學的仆役生員們,在汴河河灘的一處開敞空地上,支起粥場,既可避免人群擁擠踩踏,又可遠離污穢街道。
然而姚歡還是漸漸發現,開封的城市溝渠系統,受到污染后,開始影響汴河這樣的主河道。
幸好她那日逃命時手腳快,除了方便攜帶的小金錠,賣小食得的幾吊銅錢也一并抓著,此際便用來雇大車,從附近的官井里運水。
但除了污穢,更可怕的是尸體。
洪水自西而來,東水門一帶成了積尸重災區。禁軍驅使的廂軍,從各個角落里清理出來的溺水亡者,開始往河灘運,堆在這里,方便城中住戶來認尸,若運來后三日無人認領,才由朝廷出錢,拉到城外集中掩埋。
這日辰時中,姚歡剛與眾人拉著米糧果子和鍋灶來到粥場,就見周遭煙霧騰騰。
“這是在燒什么?不會是燒尸吧!”
她腦洞還來不及開大,眼尖的美團就指著不遠處的幾個人道:“二娘,歡姐兒,那個,不是邵先生嘛!”
邵清指揮著胡商圖瑪特撥給他的奴仆,已經燒了小半個時辰的草藥了。
透過薄薄的煙瘴,他終于看到姚歡一行的車馬在不遠處停下,看到她們好奇地往這邊張望,直至看到姚歡提著裙子疾步往這邊小跑過來時,邵清覺得自己瞬間成了僵立的稻草人,只曉得直直地盯著那個人,一陣輕舞的雪花似的,來到自己眼前。
“邵先生你沒事!”
姚歡毫不掩飾自己的驚喜。
這是她穿越來遇到的第一個人,一位給予自己莫大幫助的同輩,一位可以相談甚悅、行事又靠譜的朋友,自己在洪水中得救后,她當然惦記著邵先生。
回到東水門施粥的第一天,她就與姨母相中了一個來領粥的后生,給了他幾個跑腿錢,拜托他去一趟撫順坊的邵宅看看情形。
得知那里空無一人時,姚歡頓時揪心起來。
昨日開始有尸首往河灘抬過來時,姚歡甚至胡亂地生發出不詳的預感。
現在看來,女子的直覺失靈,真好!
“先生,我前日便托人去尋過你,那人說撫順坊的宅子里空無一人,會不會他誆我?”
旁邊的美團也補充道:“是哪,二娘和歡姐兒使了錢的,打聽先生你們一家的下落。”
邵清雙眉一動,目光在美團臉上停留須臾。
你這小丫頭,加了“二娘”,改成“你們”,你是有旁的意思?是了,曾府出手救人,你應是也在。
想來這看著憨態可掬的婢子,或許大智若愚,曾家公子那般芝蘭玉樹的男子,若能與她小主人做了鴛侶,她怎會不高興?眼下二人恐怕正是情起之際,旁觀者清,她就算只是個仆婢,也會不由自主地預防節外生枝吧?
說到底,還是我入不了她們的眼。
邵清驀地又覺自己想得岔了、心胸窄了,忙眼神一松,笑吟吟地緩緩道:“多謝二嫂和姚娘子費心。當夜在房上避了避,這幾日投去城北的朋友家。還記得我與你們說過,大父和家父在京兆行醫時,認識了一些西域商路的朋友嗎?就是去的他們那里。待緩過驚魂,便請這幾位熱心快腸的郎君,來此處焚藥防疫。”
邵清招了招手,胡人小郎契里上前向姚歡見了個禮,又回身去抱團草葉,扔進火堆里。
邵清又向姚歡道:“對了姚娘子,有一事,水災第二日,我鄰人正好有軍巡鋪的親戚劃了筏子來,我央他帶著也去你們坊里查探,沒見著你們,卻是幫你捉了那些爬在墻頭稻草上的鰲蝦。”
“哈!”
姚歡感到一股失而復得的喜悅,沖上腦門。
返回東水門施粥的第一日結束時,她和姨母就帶著美團,去青江坊一片狼藉的宅子里看過狀況,養蝦的池子里,除了蓄積的污水,什么都沒剩下。
姚歡當時自然頗為沮喪——致富金鑰匙少了一把。
沒想到,這金鑰匙,又被熱心的開封市民邵先生,從洪水里撈了回來。
“先生將蝦養在何處?”
“也在寄住的朋友處,你放心,契里喂著呢。待二嫂與姚娘子安頓下來,自可去取。”
“甚好,甚好!”姚歡滿臉欣悅。
一旁的美團,心頭卻嘀咕,歡姐兒啊,你沒覺察出旁的什么不成?邵先生對俺們家,可真上心。
咳,想來還是因為你只與曾家公子互生歡喜,哪里還能分出腦子來,去琢磨邵先生的古怪。
但美團,見邵先生醫者仁心,一大早地來燒草藥,亦愿意在他對小主人的心思之外,捧捧他的場子,于是探頭看著那些燃燒的植物道:“先生,這燒的是些啥?”
邵清道:“主要是柏葉和蒼術葉苔,番商們仗義,資助了不少返魂香的香塊,每個火堆里都加了些。”
“蒼術……”
姚歡念著這個詞。
她上輩子不是中醫粉,也不是中醫黑,她只是做過醫藥項目,見過一些實際案例。
她跟隨公司項目組訪談、接觸的醫生,有西醫,有中醫。她的感受是,真正的專業醫生,中、西之間很少互相攻訐,中醫醫生會建議病人求助西醫的影像學,而西醫醫生也不吝建議病人嘗試中醫藥方的調理。
及至姚歡被查出患了肺腺癌后,她成了腫瘤科病房的病人,平時亦常見到腫瘤科的護士們去請領蒼術和艾葉提取液,在病區消毒。
她清晰地記得,有一回院里還來做了個消毒測試,聽護士們說,草藥提取液或者草藥熏蒸消毒,對于結核桿菌、金黃色葡萄球菌等殺滅的效果,并不遜于紫外線、化學試劑等理化消毒方式,并且對于姚歡這樣因癌癥晚期而免疫力極差的病患,不容易帶來理化消毒的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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