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俅回轉過來,向曾、姚二人道:“四郎和娘子隨我來吧,那門吏已上樓給二位燒熱茶去了。這樓是禁軍水戲或賽龍舟時,讓畫師們畫了場景獻給官家的,此季并無人來。”
高俅在趙佶出宮開府后,已由駙馬王詵送給趙佶當貼身的侍從,言談舉止越發于彬彬有禮中透著精干,他雖與曾姚二人熟稔,一旦知曉了他二人已然情定,反倒在面對他們時,顯得端靜很多,渾無摻和進來開幾句玩笑的意思。
他引著二人進了院子。
“四郎,俺去讓農人將兔子燉上,回頭你們沿河堤,緩著步子走,也不過半炷香的功夫,就到那飯鋪咯。”
曾緯笑著沖他揮揮手。
這高鷂子,人確實不錯。
從前在駙馬府時,因王詵有意結好曾布,高俅對曾緯自也伺候得妥妥貼貼。如今他去了遂寧郡王府,據說和梁師成一樣,已是趙佶跟前的紅人,但與曾緯之間,依然保持著一種密切的關系。
大洪水后,曾緯抑制不住欣喜,告訴高俅自己終于贏得佳人芳心時,這當初就給曾緯的月夜表白出過力的小兄弟,一改素來的嬉皮笑臉,只認真向曾緯道:“姚娘子和她姨母對蘇家有恩,姚娘子得了四郎這般的好歸宿,高某實在為她歡喜。”繼而又不忘加一句“四郎,眼光亦佳”。
此刻,高俅知趣地“消失”,那看管閣子的門吏也袖著手去底樓的小間里烤火,這片小天地,就只剩了一對兒濃情蜜意的鴛鴦。
曾緯攜著姚歡,上到書閣二樓,開軒遠眺,果然能將位于南面的整個金明池,盡收眼底。
山遠始為容。
湖景亦然。
初雪過后,日頭并未急吼吼地冒出來,天空一片清寂淡遠,金明池的湖水則透著靜謐的幽藍色。
湖畔原本重樓玉宇的幾座大殿,與湖心的三孔虹橋,以及北岸的奧屋(停放龍舟處)一樣,大部分繁復的線條,都被雪蓋住了。
隱約露出的黛色,與雪的白、天的青、水的藍,彼此呼應,組成了一幀不為說理載道、只為悅目舒心的畫作。
姚歡感到曾緯又向自己靠過來。
但這一回,他的急促呼吸,并非來自情動的炙熱,而是來自一種奇妙的感慨。
“歡兒,雪中的金明池,果然與我想的一樣。而今日的情形,也與我想的一樣。”
曾緯的目光,盯著遠處湖中,駱駝背一般的虹橋盡頭。那是一座巍峨的三層大殿,便是露臺一側亦能容下百余人的規模。
“你看見那闌干合圍的露臺了嗎?今歲陽春三月,這金明池不但有禁軍演練水戰,官家還下令宣徽院專門排練了水傀儡戲。”
“水傀儡戲是什么?”
“便是,在湖面上搭了花棚臺子,藝人穿梭其間,舞傀儡。”
“哦……”姚歡明白了,就和張藝謀在各種風景名勝的“印象”系列差不多。
只聽曾緯又道:“那日,不少朝臣的家眷亦能來觀看,我當時也身處其間,卻覺得那些虛情假意的彼此恭維、奉承,實在令人生厭。我忽地遠望到北邊,這處素凈的小樓閣,當時便想,若能與心愛之人在這么一處清寧的地方,賞景訴情,該多好。”
他側過頭,雙手箍住姚歡的肩膀:“我母親,被開封多少文士視作詞中圣手,我自小,就讀她的詞,也讀晏小山、柳七、歐陽永叔公的詞,卻覺得,他們所寫,沒有哪一句,能真正道出我對你的鐘情緣由。”
姚歡垂下雙目,將面頰貼向曾緯的臂膀,輕聲道:“男女情起,又不是作文章寫策論,說不清道不明的,才是尋常。心里有這人,便是有了,何必刨根問底,去探求,人是如何鉆進來的。”
曾緯噙了嘴角一笑。
他恰是愛眼前女子這奇妙的感覺。
你說她性子剛毅有主見吧,她有時卻又懂得往后縮一縮、矮一矮。你說她明明年紀輕輕就經歷了好幾樁傷心事吧,她卻一旦斷了離世之念,就像像樣樣地盤劃起日子來。你說她大大咧咧、稚拙可愛吧,她其實心里,看待世事與情事,又似乎比男子們還明白些。
曾緯覺得,這女子竟仿佛自己平素愛研制的那些香丸,變化多端,一忽兒清烈,一忽兒旖旎,一忽兒閑遠,一忽兒跳蕩,當真有趣。
這樣的人兒,正應該為她造一座如這金明池北苑的書閣般的清凈院落,無人來擾,由自己獨享。
自己務必要盡快地金榜題名,穿上官袍,再更快地讓袍子的眼色從青換成綠,從綠換成紅,從紅換成紫。這樣,就算父親非要自己與權臣之女聯姻,數年或者十數年之后,他獨寵一個妾氏,父親和岳家又能奈他何?
曾緯想到此,再無遲疑,捧起女子的臉,火熱的雙唇貼向她冰涼的額頭,喃喃道:“你說得對,你就是我的,我們無論如何都會相遇、彼此動情,旁的不必多想。”
他將她攬得更緊了些,幾乎要揉進胸膛里,訴說的聲音更含混、卻也更惑人了:“都說金明池春雨,是開封勝景之一,我卻以為,雨湖怎及月湖,月湖又怎及雪湖……”
姚歡身子一抖。
曾緯說到“你就是我的”幾個字時,她沒來由地心頭一凜,再聽他說到雨湖、月湖與雪湖那句,方明白,自己那驟生異樣的感覺,來自何處。
前世,也有人對她說過同樣的話,不是在北宋的都城,而是在南宋的都城。
古怪的不適感,尚未真正攫住姚歡前,曾緯的吻就從額頭移了下來,到她的雙眼,她的鼻尖,直至嘴唇。
姚歡的制止,更像破碎的囈語:“會教人……瞧……見……”
曾緯將她拉到了窗欞后,隨即又報以果決的回應:“瞧見又如何!”
四郎的吻,并不生澀,姚歡雖表現得無措,但她心頭是明白的,這個時代過了弱冠的男子,便是后世接近而立的年歲了,與她這個穿越來的現代女子正是棋逢對手的匹配,怎會在春情之事上真的一片空白。
但生澀的對立面,未必是純粹出自技巧的熟練,而更可能是教人沉迷的熱烈釋放,仿佛燈燭熒煌,將人裹在眩暈里。
水到渠成的激情,古今無差。
前世凄慘孤獨的重病者姚歡,今世起早貪黑的揾食者姚歡,已經許久沒有享受過這種不慮其他、單純來自肌膚相親的愉悅了。
她甚至,有那么一瞬間,或許比曾緯,更希望,此際并非白日里的皇家園林書閣賞景,而是兩人的洞房花燭夜。
樓下傳來呲啦、呲啦的聲響,終于驚醒了二人。
是那門吏,大約從烤火的屋子里鉆了出來,開始掃雪。
曾緯勻了勻氣息,愛憐地端詳了一番險些要云鬢紛亂的人兒,漸漸平靜下來。
他正將她的鬢發又撫到耳后,卻聽她肚子里“咕嚕嚕”地響起來。
曾緯暢然一笑:“一時三刻吃不得你,我們,就去吃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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