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休沐,京師榷貨務提舉,王斿,攜上挑了又挑的兩本古籍,往曾樞相的府邸來。
江西南豐曾氏家族,累朝素有名望。到如今,曾家在京城官階最高的文臣,自然要數都知樞密院的曾布。
而算算與曾布親緣關系最密的朝官京官,有一老一小兩人。
老的,是林希。
曾布兄長曾鞏的兒子,也就是曾布的親侄兒,娶了林希的女兒。
因此曾布與林希,算得同輩份的姻親。
然而,雖一同在元祐年間被貶斥外放,又一同在官家趙煦親政后起復回京做官,開封城官場都曉得,自紹圣二年的頭上開始,曾樞相就和林舍人不對付了。
林希乃由章惇提攜回京,是章惇的“筆桿子”。
章惇為了追廢宣仁太后、徹底清晰元祐臣子,授意林希在鞭尸司馬光等人時,于詔書中陰帶私貨,使用“老奸擅國”之語,暗指宣仁太后。
北宋的文人吧,吃素的多,眼瞎的少,豈會看不出這四個字的意思?
林希倒也有自知之明,起草完詔書后把筆一扔,嘆道:“寫出這樣的東西,壞了我一生的名節呀。”
即刻便有那宦場上善于搬弄是非的僚屬,將林希這句自評,傳給同情宣仁、不屑章惇的曾布聽,曾布只笑笑不語。
曾家在京城的另一門近親,便是王斿。
身為王安國的嫡長子、曾布的嫡親外甥,又得舅舅引見給蘇軾做了門生,王斿一直與舅舅的關系一直很好。
此番登門,王斿更覺得自在——大表嫂回南方鄉間去了。
說起大表兄曾緹的正妻,這位同樣出自臨川王氏的大表嫂,王斿就頭大。
從前,王斿逢年過節,或者得了好書好字送來舅舅處求些指點,出于禮儀,也會同時去大表兄曾緹的院子里拜訪、坐一會兒,閑扯幾句京中官場公開且安全的新聞。
大表嫂王氏,大約想到王斿同樣來自臨川王家,哪里將他當作小叔子,簡直認作娘家的親弟弟一般,大大咧咧地出來陪著說話也就罷了,說著說著,言語間便夾槍帶棒,暗指丈夫曾緹寵妾滅妻。
饒是王斿這般從戶部到太府寺榷貨務都能混得游刃有余的人,見了這位奇葩的“族姐加表嫂”,也是如坐針氈,恨不得立時就揣著禮貌而尷尬的微笑,遁了。
今日,王斿由春風得意的表弟曾緯,引到舅舅曾樞相的院子正廳時,起來行禮的,只有先前陪著蘇公來過榷貨務的飯食行小娘子,姚氏。
“咦,大表兄呢?”王斿回了姚歡的禮,又轉頭問曾緯。
曾緯道:“西邊又要動兵,大郎在京中調配物資忙得團團轉,大早就又去了公廨。”
“哦……”
王斿心道,都說長兄如父,其實人心幽微,誰曉得呢。就算大表兄性子向來溫和,又疼愛幼弟,但妻妾不和、獨子瘋癲,自己一把年紀、在仕途上也未能再有建樹,只怕今日與其陪宴,還不如去衙門里做事自在些。
王斿哪里清楚表弟會與表兄稀里糊涂收來的義女有情,他又當姚歡是跑碼頭的女掌柜,自己對她不必像對那些金閨女眷似的有所顧忌,一時也沒想著言語矜持些,只打趣曾緯道:“哎呀表弟,方才進來得太急,我都沒在門口仔細瞧瞧。”
曾緯愕然:“表兄要看什么?”
“我要看看,自你被官家親點為殿試第三名后,府上的門檻可是教官媒娘子給踩斷了?嘿,嘿嘿……”
他那一串兒“嘿”字還沒止音,曾布與夫人魏氏,已行到門外。
“男兒自當先立業,后成家,當年我迎娶夫人時,已過了二十五歲。四郎如今還未得朝廷授官差遣,怎就能心有旁騖起來。”
曾布邊走邊說,既嗔且慈的目光投向王斿:“我和你舅母都不急,你這做表兄的,催個什么吶。”
王斿人精兒似的,察言觀色,須臾間已確信,自己這身為相爺的老舅舅,與表弟之間并無異樣。
唔,所以那些散播飛語的不入流的小京官兒們,真是咸吃蘿卜淡操心。一篇用作敲門磚的策論而已,哪里就至于惹得父子反目了?
說話間,眾人入席,婢子們端著酒菜魚貫而來。
冷碟四道:紅絲水晶膾,鯇魚鲊,白切羊肉,芝麻拌波棱菜。
王斿笑道:“今日來的路上,就一心想吃舅母做的這道紅絲水晶膾呢。”
姚歡聞言,亦往他所指的盤子看去。
水晶膾,乃是將豬肉皮熬湯后冷卻、凝成皮凍。
但魏夫人,不僅不像京城其他名媛雅士那樣排斥豬肉,而且對烹飪豬肉菜式的細節也特別講究。
她將嫩姜切絲,以紅杏汁、鹽、蜂蜜腌漬后,撒在模具中,再澆入肉皮湯,待肉湯凝固后脫模,紅姜絲嵌于皮凍里,如琥珀般好看有趣。
關鍵是一口咬下,嫩姜的微辛和杏子的酸甜,將肉皮凍最后一點豬騷味也驅走了,好比廣州燒鴨里肥腴的部分沾上酸梅醬,口味上亦得以進一步改良升華。
魏夫人聽外甥奉承,淡淡一笑,點著那道鯇魚鲊道:“斿哥兒,你莫做井底之蛙,嘗嘗歡兒帶來的這道魚腩鲊。她的手藝,可絕不只烘出你們說的胡豆子,那般簡單。”
姚歡立刻稍稍起身、向上座的魏夫人還禮致謝。
王斿嘴里塞著美食,腦子可沒停止轉動。聽來,魏夫人挺喜歡這個天上掉下來的干孫女兒,
婢女又為席間眾人盛湯羹。
魏夫人道:“斿哥兒,今日這道湯羹,須記功在你名下。”
王斿細瞧那道薺菜蓮子黃魚肚羹,笑問:“這是外甥正月后送來的蓮子和黃魚肚吧?”
魏夫人點頭:“福建路的建寧蓮子,兩浙路的溫州魚肚。要不是你孝順又心細,府里豈能吃到那么新鮮的。”
王斿供職于太府寺,全國各個州府路軍,源源不斷貢賦京師的好東西,什么見不到。
他曉得自己這位舅母,常口口聲聲說著樞相提倡節儉,其實她自己,吃穿用度最是精益求精,旁的不說,用緙絲做大袍子的,開封城里有幾人?食材亦是如此,連八珍之一的廣肚都看不上,非要溫州黃魚肚。因而,平日里但凡得了好的南北貨,他也會送些來曾府。
姚歡喝了一口湯羹,覺得這方子真不錯。
她上輩子出差寧波,客戶招待的“三黃湯”,乃用新鮮黃魚、咸腌的黃魚鲞和發制的黃魚肚熬成的湯,號稱“一湯上桌,天下名菜皆失色”。然而姚歡那時候帶著朝圣的心情品嘗了,覺得前幾口確實鮮掉眉毛,但海貨的味道太濃烈了些,這種滋味對于舌頭的沖擊,仿佛飽和度過高的色塊對于人眼的沖擊。
而魏夫人這道羹,沒有玩“海鮮疊疊樂”的方法論,而是用清香的薺菜末和甜絲絲的蓮子碎粒,淡化了那種“膽固醇爆表”的感覺,令魚肚羹平添幾分山野幽篁和平湖秋月的復合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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