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月令。
東華門外竹林街的新琶客飲子飯食店里,上朝前來吃早飯的臣工們,發現那個穿得老氣但相貌挺美的女掌柜姚氏,又不見了。
“俺家主人奉官家詔令,隨蘇公去北邊迎接遼使了,說是一路給遼使做胡豆飲子哩。”
小玥兒給一位問起姚歡去向的朝臣,將咖啡續了杯,帶著得意的口吻回答他。
旁邊坐著的另一個,撩開胡子咬一口松脆熱乎的毛筆酥,與對面剛剛放下笏板落座的官兒道:“我就說人不可貌相吧,瞧來風吹要倒的一個瘦弱小娘子,去歲凍掉耳朵的大清早去城門口兜買賣,老夫就曉得她能成氣候。模樣湊合,是個城郭戶,聽聞還是沈公族里的晚輩,蘇公應承了做女弟子的,又與曾樞相府里頭有些往來,你們看那頭墻上的牌匾,可是官家御筆。這般好來歷的小娘子,竟是比汴河邊的纖夫還肯吃苦。”
他對座的聽了,“哧“一聲道:“或是做戲而已。我看,她應是教官家入了眼,要不怎地這些時日,院外忽地多了護衛?一看就不是尋常的巡街小卒。”
再一個道:“啊?你說,外頭是皇城司的人?老夫怎地沒瞧出來?”
說罷伸長頭頸去看籬笆外那兩個精壯漢子。
從灶間端著一大盤子熱饅頭出來的美團,聽這幫官老爺們你一言我一語,越說越玄乎。
美團生怕他們回頭添油加醋些更離譜的故事來,對小主人和曾府公子眼見著水到渠成的姻緣不利。
她于是笑吟吟道:“大官人們,也太抬舉俺們做飯食買賣的人家咧。院外那兩個,是家丁,俺家朋友府上的。這位朋友熱心快腸,聽聞最近京城流民有些鬧騰,念及此處是女眷撐市面,俺家大姐兒又出京去了,就時常遣仆從來捎看一眼。”
“哦,如此,楊司諫,老夫就說嘛,外頭那兩個,怎可能是禁軍。你們臺閣中人,果然神思如脫韁之駒,三言兩語,就將個小小的朝食店,變成官家的后宮了。”
“徐少監有理,楊司諫真是說得嚇人,吾等不過吃個早膳,教他說得倒好像坐在官家的內苑一般。”
眾人壓著嗓子低低嗤笑一陣。
被笑話看走眼的官員,有些不服氣。
他還想嘀咕幾句,忽聽城門處鑼響,一眾青袍官員們,遂呼啦啦地起身,吃完了的撣撣胡子上的酥皮屑子,沒吃完再灌一大口熱咖啡,叼著半個筍肉饅頭,紛紛去院里尋了自家燈籠,上朝去也。
二樓窗畔,琴聲停了。
李師師與徐好好踱到窗口,望著美團跑到院外,與那兩名精壯漢子說著什么。
兩名漢子身形魁偉,比嬌小的美團整整大了兩三圈兒,卻是俯胸拱手,像被馴乖了的黑熊般,一聲不吭地聽美團絮叨。
末了,二人均是憨厚的咧嘴一笑,仍原地不動。
美團只得搖搖頭,折回院中,看似一副要跺腳的慍意,須臾間,喜甜的笑容又浮上那張桃花似的小臉。
徐好好往窗內縮了縮身子,側頭朝李師師道:“表面上怨劉將軍多事、派了護衛來。心底其實調了槐花蜜一般呢。美團這小丫頭確實可愛,難怪劉將軍發現了寶貝似的。”
李師師拿過一方絹帕,借著外頭映入的陽光,將琴上徽位的微塵抹了,淺淺笑道:“小師姐,我在邊關雖只待了半年,卻分明感到,邊鄙之地的男兒,或許難有風雅氣度,倒似比京城這些貴胄公子們,更像個男人。先頭劉將軍央了姚娘子,一同去東水門她姨母宅里,提出將美團帶去熙州做妾之事,沈家姨母本是答應了的,只因熙河路又要與夏人開戰,美團才未跟去。”
徐好好給幾根箏弦調了音,應道:“嗯,我省得劉將軍的苦心。官家聽了章相公的進言,要宋軍兵鋒越過橫山,熙河路、涇原路的西軍必要承了幾場硬仗,朝中又說劉路帥教曾樞相護著,很是貪生怕死。只怕劉將軍為了保住他阿爺的兵權,此番也得與夏人拼上一番性命。烽火無情,箭矢無眼,他是怕美團這般年輕,就守了寡。”
真正將女子放在心上疼愛的男子,總是將她的吉兇安危,看得比自己一時三刻就占有了她,更要緊些。
或者,平素里,與生死無關的時候,他也會在意她是不是真的高興……
徐好好想起另一個不算太熟的熟人,那位邵清邵先生,當初在金明池邊談及姚娘子開店時的表現,不由更堅定了自己的看法。
她于是又向李師師道:“你也莫要覺得,京城男兒俱是性子涼薄之輩。譬如遂寧郡王,那般錦衣玉食的小親王,不也掏心掏肺地待你?你拒了他的繾綣情絲,他仍將你我這樂塾,說與宗室親朋知曉。”
李師師如今已和小師姐成了相依為命、共同謀生的關系,自是也與她直言:“郡王現下還是少年郎,偶爾露了輕佻之氣,實則還算有赤子之心。但生在帝王家的男兒,哪個真會做一輩子赤子?入王府之事,我目下不會答應,將來更不會。小師姐,你還記得姚娘子說過的話么?姻緣于女子來講,當如初春踏青、夏日賞荷、金秋登高、暮冬嬉雪般,以舒心快意投入其間,而非將其當作脫離苦海的稻草、女子命途的歸宿。”
大名府。
原本黃河北流的故道河床中,在這個時節,仍有河水湍湍流過。
河上漢唐時修建的石橋上,大宋對遼交聘接伴使,已過古稀之年的老相爺蘇頌,一身朝服坐于棗紅馬上,與現任幽州觀察使的大遼重臣蕭知古掣韁相對。
蘇頌既是接伴使,原本應到宋遼邊境的雄州白溝驛,與蕭知古會面。
但官家考慮他年事已高,便先派接伴副使凌錄前往邊境迎接遼使,命蘇頌在邢州黃河故道等候。
只聽橋那邊的蕭知古,首先宣讀口諭:“大契丹圣文神武睿孝皇帝敬致大宋皇帝闕下,大宋皇帝與太后貴體安否?”
蘇頌亦清了清嗓子,郎聲回道:“安。大宋皇帝亦祝大契丹圣文神武睿孝皇帝及蕭皇后安康。”
兩位國使遂驅馬向前,與石橋中心立住,彼此再深深作揖、互相交換了馬鞭后,蘇頌方引著蕭知古和他身后的人馬,往河道南岸而來。
跟著大宋接伴團隊等候在南岸的姚歡,神色恭敬肅穆,心中卻涌上了見識到遼宋時節相見禮儀的興奮。
遼保寧六年正式建立交聘關系。其間因雙方開戰而中斷,于澶淵之盟后又全面恢復,到如今這紹圣六年時,和平了百年的宋遼兩國,已互派正旦使、生辰告哀使、賀登位使、賀冊禮使、泛使等,一千余次。
兩國既然早已約為兄弟之國,彼此最高統治者的稱呼便很有看頭。
若兩國皇帝是平輩,則誰年長,誰自稱“兄”。
譬如當年遼興宗與宋仁宗之間,宋仁宗自稱“兄”,并非因為大宋外交軍事地位更高,而只是因為宋仁宗年長。
如今的遼國皇帝耶律洪基,當年喊宋仁宗“伯父”,但因本朝大宋天子趙煦乃宋仁宗的曾孫輩,耶律洪基若稱趙煦為“孫”,畫風就有些清奇了……
故而,遼國使節傳口諭時,出于對南朝的尊重,隱去了宋遼皇帝間的輩份關系。
姚歡正覺得遼人還挺地道時,卻見已經策馬來到眼前的蕭知古臉上,掛著鮮明的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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