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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歡又在官驛里祇應了幾日,待回到竹林街時,左鄰右舍的石榴樹,都已是傘蓋低垂綠蔭濃的模樣。
果然連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覺夏深。
美團將店里打理得井井有條,賬目亦清清楚楚。
姚歡見她身上的青澀少女氣味褪得這般快,本就不顯山露水的性子更添了幾分沉穩意味,不免興致勃勃地腦補,這小丫頭說不定到了劉錫府上,會成為執掌中饋的當家小婦人。
林語堂先生《京華煙云》里的“桂姨娘”,不就是這般?
姚歡夜靜細思之際,仍不知將來和四郎結了連理后、怎生面對他院里的侍妾,但對于美團,她似乎又并不排斥劉錫將要給予這小丫頭的身份。
她帶著現代的基本女權觀與情愛觀來到這個世界,至多只能盡量堅持自己的思維與底色,沒有資格、也沒有法子去強行為這個時代的土著女子設限。
李師師與徐好好能夠支撐獨身生活,并且甘之如飴,小美團遇到了寵溺她的“霸道軍閥”、愿意跟著他做小妾,未嘗不是一種甜。
姚歡和美團接了幾桌午市客人后,主仆二人本想趁著未申之間的空隙歇歇,說幾句體己話兒,店外卻呱噠卦噠來了一輛馬車。
高俅迅速地將滿面通紅、腦袋有些耷拉的曾緯扶入堂內。
“姚娘子,四郎今日本在府里與郡王吃酒,酒酣之際,聽郡王說起,蘇公與遼國使團已進了京城,酒也不吃了,當下就要往你這處來。他……這個模樣,怎還騎得馬,自是我送他來。”
高俅話音未落,曾緯忽地抬起迷離醉眼,咧嘴笑道:“歡兒莫聽這猢猻嚼舌頭,我哪里醉了?我要是真醉了,會偷偷地央他送我來?我……硬是沒教趙佶那風流小王爺瞧出來,我與你,有些不尋常。”
高俅倒抽一口冷氣道:“祖宗,你還沒醉?郡王的名諱是你能直呼的嗎?”
因又帶了幾分無奈的口吻,低低地向姚歡道:“聽說娘子隨著蘇公去接伴遼人了?唉,怪不得這一陣子四郎沒處去,隔三岔五就來郡王府里吃酒。娘子勸勸,旁的話,我這當差之人亦不好多嘴。”
高俅走后,眼色機靈的美團趕緊將打烊的牌子掛去院門上,收拾了包袱,回東水門姨母家。
姚歡去灶間,按著時人常用的方子,以葛根粉、老姜、陳皮煮一碗醒酒湯。
端來堂屋時,見曾緯倚靠在桌邊,定定地望著院外有些刺目的初夏韶光。
“歡兒,我這般狼狽的模樣,本不該教你瞧見的。只是,實在想你了。”
姚歡淺笑,將醒酒湯遞過去:“先喝幾口,有什么話,慢慢地說。”
都說酒后見品性,四郎醉成這般,但從方才下車到現在,都還算安靜,沒什么瘋癲舉止,姚歡心底,實在談不上丁點嫌棄。
曾緯瞇著眼看了會兒這女子平靜溫柔的雙眸,胸中一暖,端起碗飲下一大半醒酒湯,只覺得胃里半似火燎、半似痙攣的難受勁兒緩過些來,自腦門到脊背漸次沁出幾層薄汗,人當真舒坦清醒了許多。
姚歡又去溫水里絞了帕子,正要替他擦擦汗,曾緯卻一把抓住她的手,直接傾訴道:“歡兒,我不想去做幕職州縣官,但父親這回是來真的,宰相們的堂除,就在這個月了。”
曾緯所說的“堂除”,就是此前曾布所說的“宰相們定人”。
大宋選任官員,分為“堂除”和“部注”兩類。
部注,乃是吏部的標準流程。
堂除,則是針對進士榜前列者、立有功勛者等人群,由宰執們商議、經天子點頭后,由中書吏房將這些被帝國重點培養的對象,差遣到特定職位上。
堂除流程里差遣的去處,并非一定就是在京的清要之職,若宰執提出有說服力的理由,進士高第者去艱苦的邊關以文臣率武將,亦有先例。
因而,曾布在堂除之議中,若堅持,的確有能力將本應留京的曾緯,差遣去外州。
姚歡方才聽高俅的寥寥數語,就猜到,自己出差大名府這些時日里,四郎多半與曾布還是鬧僵了。否則,遼國使團數日前已抵達開封城,蕭知古還險些死于哮喘,這么大的事,曾布怎會不知道。而四郎,卻是今日才曉得自己回來了……
“四郎,你這些時候,沒住在府里?”
“回去作甚,住在國子學還自在些。”
姚歡到底還是將手從他掌心脫出來,輕輕地給他擦了汗,嘆口氣道:“那你盡早與樞相說明白吶。”
曾緯苦笑搖頭:“歡兒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父親他,他是個多么鐵石心腸的人。我這一回,確實太大意了,不應該為了討好主考的蔡京,而踩了父親的陣勢。落第就落第,我怎地就不能再等三年呢!”
姚歡心里一陣怪異之味上涌。
“鐵石心腸”四個字,由兒子來形容父親,已經夠教人搖頭的了,而兒子酒后吐真言地懊悔自己對父親的手腕“大意”,簡直像狐貍與獵人的關系一般。
曾布鐵石心腸?
姚歡又有些疑惑,不知道四郎所指何事。畢竟在史書中,曾布在政壇上的表現,和“鐵石心腸”對不上。他不但沒什么戾氣,而且努力試圖遏制新黨對于元祐黨人的瘋狂報復。
曾緯繼續道:“歡兒,你莫生氣,覺得我貪圖京朝官的路,不愿帶你遠走高飛,去邊鄙州縣過不受人擾的日子。你且想想,你不也愛風風光光地跟著蘇公鞍前馬后、為國朝效力嗎?”
姚歡一愣,旋即正色道:“四郎,那日樞相提及讓你去登州或者熙州的一個理由,是你我二人成親能順遂些,樞相與夫人能如此待我,我的確感念不已。但是,你若還是想留京,不必慮及我,自可坦坦蕩蕩地與樞相陳說實話。倘使,倘使樞相此番的心結,真的是因你殿試拋出的策論過于令他難堪,以至于懷疑你是否依從了什么人,你也不妨試試,由樞相堂除你去京中不那么清要的館閣中,做個差遣,這樣或許能打消他的疑慮。”
曾緯抬起醉意盈盈的鳳目,盯著姚歡道:“歡兒,唐時李商隱有句詩,借問琴書終一世,何如旗蓋仰三分。我明明是曾布的兒子,我明明有這樣好的出身,又寫出了連官家都贊不絕口的文章,我為何要去借問琴書?我為何不能撐起旗蓋?寇準當年,不過三十出頭,就已官至樞密院副使了!”
又道:“當年司馬光自請去修史,是他斗不過宦場宿敵。我自請去修史,竟是因為要討親生父親的寬宥,乃至消解他的猜疑,這實在可笑又可悲!”
姚歡這一回,倒并不覺得曾緯的話多么刺耳。
四郎這樣的男子,在這樣的年紀,在這樣的時代,有著比情#欲還熾烈的功名心,原也無甚大錯。前朝當朝的那些名臣,就算蘇軾與蘇頌,難道考中了進士后就不想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向宰執之路?
她正想著,怎生再開解開解四郎,忽聽院外又起了動靜。
一個有些女氣的男子聲音,彬彬有禮地響起:“姚氏在否?官家來差遣姚氏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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