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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書歸夢兩悠悠,唯有空床敵素秋。
千里外的開封城,姚歡哪里想得到,自己出現在了那位孤獨的征人的夢里。
不過,走在初秋晌午明媚的日頭里,她還是惦記了一番遠方的邵清,希望他平平安安地回到開封城。
蘇頌托蔡熒文轉達了邵先生的問候,姚歡才意識到,邵清春末離京赴邊,這日子過得飛快,一晃竟又消去了小半年。
依蘇公所言,邵清是從慶州隨軍越過山巒、往涇原路去。慶州……
接納自己靈魂的姚家姑娘,恰是慶州人。
姚歡覺得有些奇妙。
她乃冒牌的姚家姑娘,當初機緣巧合曉得了邵清曾托過媒人問名,卻哪里敢多打聽,這男子是如何看上姚氏的。
只在宮中烘咖啡那陣,甫經歷過遼使事件,深夜靜思時,姚歡在一股咖啡豆香氣的講筵堂偏閣里,會有好幾次,琢磨邵清這個人。
他說他原籍京兆府。長安地界,漢唐以來的老牌都城了,比之東邊的遼國大同府和燕京城,確實更算得胡商云集的大碼頭。邵清家又世代行醫,想來廣結善緣,有幾件遼國貴族都稀罕的好玩意兒,亦不算古怪。
說到“古怪”,這一陣子,姚歡倒擔心起曾緯來。
自關于二人未來的討論不歡而散后,自七夕到中秋,四郎沒有再來竹林街找過她。
只前些時日張羅浮屋食肆之際,小汝舟告訴姚歡,曾家四叔去新的塾學看過他一次,還給了他一個銀角子,囑他自己在街上買好吃的。
汝舟教沈馥之約束管教了大半年,小性子里的黠滑心思顯見得消退不少,此一回倒是老老實實向姨母上交了銀角子。
沈馥之畢竟一把年歲擺在那里,爆脾氣比年輕時收斂不少,評論人與事也不會非黑即白了。
對曾緯的殿試策論,她雖愕然,也疑惑曾家父子忽起齟齬是伴圣策略還是另有緣由,但總還感念樞相這位公子救過甥女好幾次,對汝舟也向來不錯。她覺著,自己作為長輩,明智之舉,應是叮囑蔡熒文,適時地打聽打聽朝堂動向,知會歡兒,讓她心中有數即可。
今日,姚歡遵了一位貴人所令,帶小汝舟去赴約。
汝舟一見了阿姊,就口齒清晰地告訴她,姨父姨母讓傳話,曾四叔這一廂住在國子學的學舍里,中秋都未回府哩。
姚歡姐弟踏著清秋陽光,走到約定的地方,果然見到一輛小小的靛青簾子的牛車。
簾啟處,皇后女使陳迎兒露出半張面孔:“上來吧,圣人等著吶。”
姚歡穿來一年多,對本就不大的開封城已很有方向感,覺察到車子應是往北走,一時面色有些猶疑起來。
陳迎兒和聲細氣道:“姚娘子放心,圣人說了不是在宮里頭相見。”
又輕喃一句:“宮里頭,哪是能好好說話的地方呢。”
牛車的優點是不惹眼,缺點是慢吞吞,足足走了半個時辰才到。
姚歡牽著小汝舟下來,見周遭甚為開闊曠達。她辨了辨四處建筑,望到了南面的天波門樓。
果然是來到皇宮的北邊,開封的外城區域。
她又回過身,往正北處極目遠眺,尋到了酸棗門城墻的天際線。
酸棗門……
再過三十年,在她所站立的這片土地上,將爆發金兵南下侵宋后的東京保衛戰。而酸棗門,正是主戰派李綱率軍力保的城門。
朝廷一片“開封保不住”的哀嚎里,是李綱這個文臣堅持,高大堅固的城池、宋軍的精銳弩機,一定能擋住金兵的攻勢,等待種師道部等四方勤王軍隊的到來。
迎擊強敵的守城之戰,關鍵詞常常就是“慘烈”二字。
面對金兵的火石投擲與云梯強攻,宋軍中甚至組織了一支又一支敢死隊,直接自城頭滑繩梯而下,撲向金軍,焚起熊熊大火,與金軍和攻城器械同歸于盡。
此刻,姚歡望著威嚴靜穆的酸棗門,眼前仿佛出現三十年后宋金兩軍在烈焰中激戰的慘烈景象。
后人評史,常常挑了簡單一刀切的語匯,因為輕松不費力嘛——譬如說到漢唐,就是尚武威猛,說到北宋,就是積貧積弱。
然而不論哪個時代,不論這個時代被冠以勇武的冠冕還是被扣上懦弱的帽子,總有看似許多看似一粒灰塵般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卻令看似大山般的頂層汗顏。
歷史長河中真正有意義的,真正值得去尊敬緬懷的,恰恰是那些作為個體存在的平民英雄。
身負火折、腰纏麻繩,縱身躍下酸棗門城墻的宋軍兵士,撲向侵略者的義無返顧,才體現了千百年來人性中強烈的閃光點。
姚歡繼而想到了姚家姑娘那位在宋夏戰役中殉身的未婚夫婿。
那不是她這個冒牌者的春閨夢里人。
但她依然敬重。
陳迎兒見姚歡怔怔的,只道她仍心存怯意,遂上前道:“姚娘子莫慮,此處是瑤華宮的后門。”
姚歡回過神來,仔細一聽,瑤華宮?
說是皇家道觀,實則是大宋內廷的冷宮,瑤華宮的名字,在宋史里可沒少出現。
陳迎兒與門邊女道士點個頭,引著姐弟二人穿過林苑菜畦,進到一處不小的院落。
皇后孟氏,正牽著小公主福慶的手,看著腳踩木梯的仆婦采橘子。
而院中寬敞的地面上,更是擺開不小的攤頭——碩大一塊木板,五六個木盆,一口咕嘟嘟冒著熱氣的陶鍋,數十個瓷甕。
“姚娘子來了,此處正在做橘餅。瑤華宮橘樹所結果實,制蜜餞一流,宣仁太后和向太后最是喜歡。姚娘子上回用胡豆做的乳酪餅子甚是好吃,今次也來看看這橘餅的制法罷。”
孟氏笑言道,又親自撿起筐中一個大橘子,沖姚歡身邊的汝舟招招手,讓他過來接了。
姚歡福完禮,走近忙碌中的人們,細看門道。
新鮮橘子摘下沖去浮塵,用刀以燈籠褶皺的形制切五六刀,于木板上按壓,擠去果核與五六分汁水,扔到木盆中。
那木盆中盛的乃是做蜜餞常要用到的石灰水。
又有道姑將另些已然在石灰水中浸泡了半日的橘餅兜舀出來,放在清水陶鍋中煮軟,再漂洗三四回,才用紗布洇干,裝入瓷甕,灌以沙糖混合了蜂蜜的漿水,密封后搬到廊下陰涼處。
“娘子且看,那一排頭幾天封好的瓷甕,稍候即可開蓋,里頭的果子鋪在笸籮上再曝曬三五日,橘餅便做得了。可當零嘴吃,也可掰成小塊泡成飲子水喝,甚是酸甜清香。”
皇后身邊走過來一位鬢發斑白的布衣老婦,溫言軟語地與姚歡解說。
姚歡向她道謝,目光落處,又見皇后身邊還侍立著一位少婦,與布衣老婦的面貌甚為肖似,倆人皆是長圓面龐、彎月眼、厚嘴唇,應是一對母女。
孟皇后笑道:“蜜餞一時還吃不到,吾等先進屋坐坐,吃幾個新鮮橘子吧。”
姚歡敏感地品咂到,皇后的語氣,全然不像先前任何一次開腔時的風格,好像破繭之蝶,帶著真實的輕快與自由。
這個清簡的小小道院里,熱火朝天的制餅場面,沒有裝飾的廬舍木廊,衣著無華的老少婦人,隨意棲息在橘子樹枝頭的小鳥,凡此種種,足以構成一個全新的時空,終于令皇后放松下來,并且有氣力拂去臉上的面具、身上的枷鎖。
即使只是暫時的逃離,亦能令她容光煥發,看上去真正像一個二十歲的娘子。
皇后對姚歡的笑容是平易溫柔的,對那白發老婦的笑容,更帶了一絲親近撒嬌的意味。
“這是我舅母燕夫人,這是我表姐王二娘。”
皇后的介紹,解答了姚歡的疑問。
諸人進屋坐下后,皇后更現了一絲諧趣之色,向姚歡道:“你猜猜,王二娘的夫君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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