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國大長公主,看起來很愛吃雙色馬蹄糕中帶有苦味的兩款——咖啡糕和綠豆糕。
“姚娘子,夏月的時候,我入宮去看向太后,正巧御膳所的小內侍送胡豆飲子來。我那時,就嘗過你的手藝。未想得,這胡豆與茶粉一樣,還能做成涼糕。”
長公主倒沒什么架子,和顏悅色地與姚歡攀談著。
因又吩咐自己帶來的婢子,從食盒中也拿出幾碟點心,道是她親手做的百花什果冰酪團子,也請姚歡品鑒品鑒。
姚歡忙恭敬行禮,上前細看。
只見碟中碼放著鴿蛋大小的團子,淺青色,外表光滑細膩。
姚歡接過婢子遞來的一個,但覺濃郁的奶香混合著淡淡茶香撲鼻而來。
再小口咬開,哈,原來是宋朝版本的“雪梅娘”。
外皮薄而韌,里頭是加了時鮮果子顆粒的奶餡兒。
無非那奶餡兒,與后世雪梅娘用的打發的淡奶油不同,用的做滴酥鮑螺的淺黃色酥油。
滴酥這玩意兒,姚歡已在開封有名氣的奶酪點心店見識過了,她此刻更感興趣的,是“雪梅娘”的皮子。
現代人做雪梅娘,皮子是用糯米和玉米粉按照一定配比蒸制而成。
玉米直到明朝中后期,才從每周傳入中國,此世此地,并無玉米。
不過,烹飪這件事,與旁的技能一樣,也是觸類旁通的。玉米粉的本質,就是一種淀粉,既是淀粉,許多食材中都有。
“請教長公主,這皮子,可是用糯米粉、綠豆粉、茶粉,加牛**與沙糖漿調勻,上籠蒸制,再以清油或黃油揉搓而成?”姚歡問道。
唐國公主抿嘴:“姚娘子果然是個會家子,說得半分不錯。論來,這團子的名兒,還與姚娘子有緣呢,叫清歡團子。”
一旁的端王趙佶,也是剛剛咬開了一口團子,乍聞姐姐最后那半句話,微微一怔,旋即盯著姚歡,噗嗤笑了。
“清—歡—團子?咦,姚娘子,這名字,聽著不光與你有關,竟也和邵醫郎有關。”
唐國公主好奇道:“邵醫郎是誰?”
趙佶剛想脫口而出“是個幫我治胳膊的杏林圣手”,倏地意識到,自己薄幸寡情負了女子、差點被女子哥哥潑了燈油差點燒死的起因,可不大體面。
他忙模模糊糊道:“是國子學新設醫科的一個監生,還是蘇頌蘇老相公的小友,我與姚娘子亦都識得他。如今是朝廷派去邊關的祗候郎中。此人姓邵名清,三姐你看,此人是不是也與這團子同名兒?嘿,嘿嘿……”
趙佶雖已受封端王,但那略有些輕佻隨意的性子,仍是如影隨形,唐國公主和孟氏又是他自小熟稔的兩位長姐般的近親,故而他渾沒覺得,這樣打趣姚歡,有什么不妥。
孟皇后卻怕姚歡尷尬,淡淡一笑,岔開了話題:“清歡團子?長公主,這點心,難道與‘東坡肉’一般,亦與蘇學士有關?”
唐國公主莞爾:“阿孟可是想到了蘇學士的那句‘人間有味是清歡’?哎呀,好教你們得知,這團子,恰就是蘇學士所創,又由駙馬的兄長——韓知州,傳于我府里。”
唐國公主遂為諸人將其中原委娓娓道來。
元祐八年,蘇軾任河北路定州的知州一職。然而就在這一年,宣仁太后高氏薨逝,章惇等被趙煦起復回朝的新黨人,立刻對舊黨展開瘋狂報復。蘇軾、蘇轍均先后被貶南方。
公主駙馬韓嘉彥的長兄韓忠彥,因父親韓琦畢竟為前朝名相,所受的沖擊稍弱些,被外放定州,恰是接了蘇軾的位子。
而蘇軾,與韓琦之間,在更早的時候,也曾有過一段微妙故事。當年英宗皇帝曾想用年輕的蘇軾為學士院知制誥(給皇帝起草詔書的秘書),宰相韓琦反對,道是蘇子瞻確是國之棟梁,但不經吏部銓選程序、就被天家破格提拔到清要之職上,不妥。英宗無法,只得又問,那,要不讓蘇軾來修起居注?韓琦又反對,道是編修起居注,和起草詔書差不多重要,也不妥,還是應讓蘇軾參加吏部考試、一步步給職與升遷。
有好事者將韓琦兩次阻撓蘇軾一步登天的舉動傳了出去,蘇軾卻十分感激韓琦,向眾人表示,韓相公的做法,才是真正“愛人以德、避免捧殺”的正道。
紹圣元年,當今官家親政,新黨得勢,韓琦長子韓忠彥被貶,赴任定州,與蘇軾交接。
蘇軾那時,已預見到自己離開定州后,只怕要如當年的蔡確一樣,被貶至嶺南。
但他見到韓忠彥后,言談間渾無郁郁戚戚之色,于定州宅邸設家宴款待韓忠彥時,作詞唱酬外,還特別給韓忠彥介紹了一道自己新制的點心。
蘇軾嗜茶如命,又愛吃京城名菜“軟兜子”,熟知綠豆淀粉的運用,同時,定州位于宋遼邊境,邊民甚愛在糕團饅頭里添加鮮牛乳。
于是,他便將米、茶、豆、乳四樣物什,融合于一處,創出這涼滑香軟、茶味乳味兼有的糕團皮子,而里頭的餡料,依著各人喜好調制即可。
“此團本無名字,韓知州贊賞這面皮菓子,正合與點茶同食,雪沫乳花翻午盞,不如就取了學士那首浣溪沙里的最后一句,叫清歡團子吧。蘇學士欣然笑納,還命家中廚娘,將團子的面皮配方,細細教了韓家的廚娘。今歲韓知州回京看望六弟,見我府里的花果餡滴酥,外殼乃是炸制,覺得有些油膩,便教了府中廚子這道清歡團子。”
唐國長公主說完,端王趙佶感慨道:“蘇學士果然是豁達之人,要被貶往嶺南了,還談笑風生。樽前不用翠眉凝,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這位小王爺,身邊的近侍,畢竟一個是蘇軾的故吏高俅,一個是與蘇軾有著隱秘傳聞的梁師成,他兩個平日里常引導著王府歌姬唱蘇軾的詞,小王爺再是風流好色,文學藝術品位卻是不低的,到底能聽出蘇詞里的格局境界來。
此際,畫室中這三位皇家貴戚,孟氏已形同廢后,唐國長公主下嫁的韓家,貶謫的貶謫,賦閑的賦閑,趙佶,雖剛封了端王,實也曉得自己常被章惇、朱太妃等人在官家跟前告刁狀。
尊嚴上,被頂層權力施予的或重或輕的棄絕感,令他們于這看似品評畫論與鑒賞美食的悠然午后,在精神世界里,多少與蘇軾產生了共鳴。
而侍立一旁的姚歡,對于趙佶援引的蘇詞,無論是那句“人間有味是清歡”,還是“樽前不用翠眉凝”,都未有太大感懷。
她腦中想到的,恰恰不是蘇軾的詞,而是他的一句詩。
“枯腸未易禁三碗,坐聽荒城長短更。”
這句詩,是再過幾年,蘇軾被繼續貶往海南儋州后所寫的,如今還未出現。
后世公認,烏臺詩案幾乎命絕的囹圄之災,被貶黃州窮困凄苦的拮據時日,是蘇軾生命中所沉至的最低點。其后的幾次沉浮,都不算太大的打擊,蘇軾,似乎對于風霜雪雨的打擊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與承受經驗。
但在姚歡看來,再堅強與豁達的人,也無法對不斷出現的凄清孤絕的現狀,做到真正的“免疫”。
即使經歷過烏臺與黃州的打擊,蘇軾到了暮年被貶海南儋州時,寫的“坐聽荒城長短更”這七個字,仍是多么悲涼的七個字啊!
好像整個世界都已不再與他有關系。
為什么?
為什么在一個不再茹毛飲血的時代,在一個自命崇文盛世的時代,在一個士大夫與君王共治天下的時代,在一個被冠以“現代拂曉時刻”的時代,竟還會出現這樣令人痛徹心扉的例子?
一位享譽文壇、政績亦可圈可點的臣子,沒有貪墨,沒有叛國,沒有作奸犯科,并且明明已經主動離開了黨爭最為激烈的朝堂,卻在花甲之年,仍被一紙皇命強令渡海,來到世人視作蠻荒之地的孤島。
用盡一生的氣力,或許終能達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但某個時刻的脆弱,猶如在將將愈合的傷口上又猛地戳了一刀。
獨坐荒城,四顧茫茫,唯有天地星月,見我悲極無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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