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慶挖得很小心。
因為他知道,自己將先碰觸到什么。
而這處墻角,他也是熟悉的。
慶州與西夏南邊的城寨一樣,春天時杏花開得特別旺。大約老天爺覺得人間這片土地太苦了,偶爾發些善心,給風沙暗沉的邊關,添些生機的色彩。
姚家這堵墻外,就長了兩棵高大的杏樹。
從六七歲時像松鼠般靈巧地爬上枝椏間,到情竇初開后文文靜靜地立于樹下說話,杏樹見證了兩個孩子從身體到精神的成長。
馬慶不敢多去想,他怕心口太疼。
心疼會令人恍惚,便做不成什么事了。
一聲幽微的“叮”音,馬慶手中的鐵鎬,不出意料地碰到了似乎是陶罐的東西。
挖到了!
馬慶的神經剛剛一松,卻陡然覺得咽喉被一只鐵鉗般的手臂制住。
幾乎同時,冰涼的利刃尖端頂住他左耳下的脖頸處。
“莫用鐵鎬傷我,我的刀會比你的鐵鎬更快。”
身后的人輕聲道,仍是這些時日來慣常的沉靜。
馬慶被那手腕逼得只能仰頭。
他盯著中天明月,報以同樣平和的語氣:“你待怎樣?”
邵清問道:“你是姚家何人?”
馬慶道:“你在說什么?”
邵清道:“進到慶州的第一天,你就深更半夜來姚家,為何?”
馬慶反詰:“你又是何人?邵郎中,你不是大宋朝廷派到西軍的醫官么,怎地盯著這個院子?”
“我是姚娘子在京中的朋友。”
馬慶微微一抖,卻不說話。
邵清感到馬慶繃緊的肩頭似乎松弛了些,倏地收臂撤刀,退開三四步,將匕首橫在自己胸前,對那個背影道:“你不說,那我來猜。你不是西夏的漢人,你本來就是宋人。”
馬慶依然沉默,但他緩緩站起來,起身的同時,將手中鐵鎬輕輕放在腳邊。
邵清頓了幾息,又道:“劉阿豹的弩機,原是你所用。行軍時有幾日,劉阿豹出賬看蹴鞠,我去曬藥,你動過散弩,但只動了那個刻有‘歡’字的斷柄。若你只是要探得弩機關竅的夏人,為何不動其他部件?”
馬慶終于回過身,看著邵清:“你做醫官當真可惜了,眼力好,夜行無聲,手上功夫還如此了得。真奇怪,你這樣的人怎么會是個郎中,你應該為朝廷做探子才是。”
邵清辨出對方口吻中的嘲諷,輕嘆一聲:“你其實不必藏著你的慶州口音。你,不止一次,睡著后,用慶州口音,喚過兩個字,歡兒。”
馬慶一怔,頹然地低頭。
邵清側耳聽了聽院外,并無異樣。
他也將柳葉匕首放下,步到馬慶身邊,望向坑中。
“這是酒壇?”
“是,當年姚官人埋下的,說是等我倆成親那日,這壇酒,必是慶州城最好的杏花釀。”
邵清道:“姚官人到京城的第二年,就過身了。”
馬慶倏地抬眼盯著邵清,滿臉疤痕在月夜里顯出鬼怪般的恐怖,目光卻透出凡人才擁有的關切之情。
“歡兒呢?她繼母可有苛待她?她,嫁人了嗎?”
“她姨母待她很好,我離開京城時,她沒有定親。”
邵清并不想被馬慶的情緒牽著走,他很快回到主題:“你,半夜來此,就是看看故人埋下的酒?”
馬慶咬了咬后牙槽,事已至此,瞞也瞞不得。
眼前此人,不是個好誆的。
他決定賭一把。
賭老天垂憐,未讓他又遇見魑魅。
賭這個似乎有些不簡單的邵郎中,實則仍是個有惻隱之心的普通宋人。
馬慶于是再次蹲下來,鐵鎬輕鑿,抱出酒壇置于一邊,往下復又挖了幾層泥土,在細簌之音中扒開那塊意料之中的油布。
撒了石灰粉的深坑里,露出一個不小的木匣。
馬慶在木匣側面的榫槽上撥弄一陣,撥通了機關,匣蓋應聲而啟。
他仿佛捧豆腐似的,從匣中捧出一沓黃麻紙,估摸著足有幾寸厚。
除了散頁麻紙,還有一個簿子。
馬慶從懷中掏出麻布兜,小心地將這些東西裝進兜里,才把酒壇埋回去,蓋好土層。
“我與你并無交情,就不請你飲這壇酒了。”馬慶對邵清冷冷道。
他挪了幾步,靠在杏花樹下坐了,才又開口:“因為這些東西,我阿父,還有阿父領著的幾十個兄弟,在元祐八年的宋夏洪德城之戰中,死在了自己人手里......”
冬夜寒氣如冰,沁人骨肉。
馬慶敘述往事的口吻并不激烈。
但那些關于京官勾連邊臣邊將、魚肉底層軍卒的細節,那份獨自存活后一步步籌劃著走向伸冤之路的韌性,令邵清震驚。
片刻前,終于確認馬慶的身份如自己所猜測時,并非圣人的邵清,胸中多少還涌上一股關乎兒女情長的微妙妒意。
然而此際,他對馬慶,只有憐意,以及憐意之下更為深厚的敬意。
五年的時間,不算長,但也不短。
他邵清在開封城,待了九年。他曾經以為,自己的身世,自己的使命,已是沉重苦楚的范式。
可與馬慶所經歷的五年相比,他邵清的九年,哪里難了?哪里苦了?
眼前這男人,是條漢子。
聆聽的尾聲,邵清略略猶豫,終究還是告訴馬慶:“你背著這些憑據,去京城求見蘇相公。可是,蘇轍相公,兩年前,就被貶往筠州了。”
馬慶盯著邵清,短暫的瞬間里不知如何反應。
當年宋夏洪德城一戰,他在伏擊夏人的山坳里,因了父親的警覺,僥幸逃過自己人的戕害滅口后,這些年,不是藏身于夏境內的小部落,就是在夏軍的撞令郎里討生活。為了避免引起懷疑,除了宋夏之間忽戰忽和的情形,他從不敢打聽旁的訊息。大宋朝堂激烈的新舊黨爭,又怎會如黃鵠遷徙,度越關山、主動傳至大夏國的游牧部落與軍營。
馬慶努力不讓自己的氣息亂了方寸。
他撫了撫胸口那些環慶軍軍士為還高利貸而不得不寫下的典妻狀,那些關于父兄因修建回易商路而累斃于勞役的控訴狀,以及那本賬冊。
“蔡京如今,所任何職?”他問邵清。
“原本要任宰輔,因其弟蔡卞已備位曾布的西府,曾樞相反對蔡京出任執政官,天子只讓他做了翰林院承旨。”
馬慶冷笑道:“承旨,也是高管厚祿,對不對?那么,鄧綰的嫡子們呢?”
邵清正要說鄧洵武也將被官家看中、編修神宗皇帝的正史,忽地意識到什么。
馬慶方才那句“你這樣的人怎么會做了郎中”,警示了他。
邵清于是搖搖頭道:“我只是朝廷的祗候郎中,中樞宰執或者清要之外的朝官們,我并不太清楚。”
馬慶仰頭,望著清輝如玉的冬月:“洪德城之戰過去數年,我如今面目全非,鮮有人識得。既已在環慶,我去尋了鄧綰那庶出的兒子鄧洵謙出來,手刃那廝,亦總有法子。但如此,終究只是徒逞一時之快。鄧洵謙死了,蔡家和鄧家必定正好將齷齪事都推到鄧家這個庶子身上。”
邵清暗道,他身負血仇,行事仍算得冷靜,果然不是等閑之輩。
邵清瞥了一眼埋有酒壇的地面,對馬慶道:“蘇軾的次子、蘇轍的侄兒,蘇迨,留在開封。你此行東去,可計議一番。”
馬慶默了默,道:“我到京城后,想見見歡兒。邵郎中,我是夏人俘虜之身,屆時必與那些黨項貴人一樣,被囿于驛館。你能否,幫我傳音于她。”
邵清問:“你,想帶她離開嗎?”
“不,”馬慶道,“即使沉冤得昭,我與她,也無法再續姻緣。我要回西邊去,我沒有騙你們,我確實已娶了黨項女子。”
邵清道:“今早入城,你盯著街市上賣鳩車和磨喝樂泥娃的攤子看。你,做父親了?”
馬慶點頭。
這位邵郎中的洞察力確實了得。
但他馬慶,也不是木疙瘩。
歡兒的朋友?
尋常朋友,怎會這般急于弄清原委?
姚家宅子易主多年,尋常朋友,隨軍行到此地,會對這宅子如此熟悉?
尋常朋友,久居千里外的京城,會明敏于慶州口音的“歡兒”二字?
馬慶俯下身,將坑邊的鐵鎬揣進懷里,又走了幾步,撿起柳葉刀,遞還給邵清。
但他心里,難受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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