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未過,東方連那一線魚肚白都還不分明,麗園坊深處那座小院里,柳氏就沖了出來。
她幾乎挨家挨戶拍門。
有已經早起生灶的人家,莫名其妙地來開門,只見一夜之間,這惡婦就像變了個人,妖嬈樣兒蕩然無存,披頭散發一身尿臭不說,兩個眼睛瞪得像牛鈴鐺,滿是驚恐。
更古怪的是,她數日前和沈馥之爭吵時的尖利嗓兒也沒了,說不出話來,眾人只能根據她的口型猜。
好像說的是“我,我”,“貴,貴”……
再細聽,可能是“火,火”,“鬼,鬼”……
眾人早已因沈馥之的緣故,對柳氏這婆娘的底細知曉得分明。
他們心道,惡婦這般顯然中了邪的模樣,莫不是她那過了身的家中阿郎,夜半去找她了?
畢竟是本坊出的狀況,這些鄰居正思量著,要不要去軍巡鋪喊禁軍來瞧瞧,那柳氏卻又發足往坊外奔去。
她就像一只沒頭蒼蠅,竄了一陣,忽地立住,望著白茫茫的汴河。
“火,火”,她最后念了幾句,沖向汴河,滾到了冰面上。
投入水中,地獄之火就燒灼不到了。
臘月里汴河封凍,正是幾大商戶爭相采冰儲冰的季節,汴河靠近堤岸的地方,每日被鑿走不少冰塊,冰層本就不厚。
街上不多的幾個聞聲駐足觀望的路人,只見晨曦微明中,河上那個黑影沒打幾個滾,便壓碎了一層冰,掉進透涼的河水里。
張阿四這日上值的時候,驟聞城西出了宗稀奇事,麗園坊有個獨居的婦人突然中邪,一大早跳進汴河,淹死了。
他驚懼不已,熬到午后,尋了個由頭開小差,親自去到河邊時,周遭店主說,尸首已被本街軍巡鋪遣人撈了出來,送去開封府殮房。
死的果然是柳氏。
張阿四胸口一淤,渾身起了層雞皮疙瘩,繼而又頗有些傷心。
他懵懂了一日,醒悟過來,往開封府小心打探了,想一想,還是快些去襄園向曾緯稟報。
“中邪?”曾緯聽聞此訊,面露疑色,“仵作驗了嗎?”
“只草草驗了體膚是否有傷,是否遭人奸淫。開封府的推官派刑名胥吏去問,不少人親眼見她出了麗園坊,竄了一陣,自己投的河。這入不了斗訟六殺之案,推官著人找姚娘子來認尸、領尸,便結案了。”
曾緯道“為何要歡……為何要姚氏去領?你怎地不去?”
張阿四心里一驚,揣摩揣摩曾大官人眼色與口吻,以為這情種,又起了憐香惜玉之心,心疼女子明明和繼母仇怨至深、還要去料理糟透了的喪事。
他慌忙掂著分寸道“官人,小的遲疑未及出面,是想到自己名不正言不順,恐怕惹人猜疑吶。再說,眼看過年了,府里的官人們想來不愿殮坊里停尸太久,姚娘子姐弟和柳氏畢竟未真的分家析產過,府里匆匆查訪,就令姚娘子來領去下葬了。”
曾緯冷冷地“唔”了一聲,未再追斥張阿四。
張阿四肚中嘀咕片刻,道“曾官人,會不會是那姓邵的所為?他不是懂藥石之理么?莫非做了什么手腳,弄瘋了柳娘子,他好去討好姚娘子?”
曾緯睨著他“是他又怎樣?你瞧見了,還是旁的人證瞧見了?”
張阿四語塞。
“你方才說你不好出面,怎滴,難道還指望我賣了情面,托人去查,為你相好的報仇?”
這話很重,透了戾氣。
張阿四聞言,急急搖手道“不,不,官人莫誤會,小的能給官人一效犬馬之勞,已是上輩子積德。小的怎還會對官人有此不情之求?”
曾緯歇了歇,態度和煦下來“阿四,柳氏一個婦道人家,手腕平平,不曉得提防。你不一樣,你如今是禁軍中人,莫非還怕那邵清一個祇應郎中尋你晦氣?我更不會怕他,動我,他敢?”
張阿四喏喏地應著。
恰此時,婢子端來一盅熬了多時的黿魚蟲草湯。
曾緯啜飲一口,吩咐婢子去給張阿四也端一碗來。
張阿四受寵若驚,接過湯盅時,都有些端不穩。
曾緯道“蔡府講究,想法從河湟歸順的吐蕃人那邊進的蟲草。蔡承旨給端王府和我這里,都送了些來。你喝,十冬臘月的,吃這個,最是滋補。”
張阿四如承恩榻前的妃嬪般,帶著諂媚的笑,咕嘟嘟地,將蔡京給準女婿的這值錢玩意兒,灌進肚里。
做夢一般吶!
不過兩年,他張阿四就從汴河邊一個賣豬下水的腳店里的小伙計,奮斗成了宰相公子、國朝最年輕御史家里的座上賓。
唔,座上賓還暫時談不上,畢竟自己還站著回話。
可手里實實在在捧著的這碗黿魚蟲草湯,與送進官家的弟弟、堂堂端王口中的湯,乃是一模一樣的。
想到此處,張阿四這兩日來痛失紅顏姘頭的沮喪,仿佛被一陣兒暖風吹走了似的,消散不見。
卻聽曾緯另起了個話題問道“上回你說,你在城西驍毅軍謀差時,那都頭,常帶著你打馬球?”
“是,是,小的雖習球未久,身手當真還湊合,馭馬擊球如今已熟得很,軍中兄弟們常笑言,俺莫不是弼馬天官兒轉世咧。”
張阿四毫不猶豫地吹起牛來。
他敏感地猜測,曾大官人要給自己派什么差事。
有新的立功討好的機會,萬不能錯過。
果然,曾緯眼中閃過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
“好,過幾日,端王要在府里賽一場,你隨我去。另外兩個,是鄧官人從殿前司挑出的好手,你可莫丟我的人。”
張阿四搗頭如蒜。
張阿四走后,曾緯又讓婢子添了一碗蟲草湯,緩緩地飲著。
今日這消息,讓他小吃一驚后,立刻開始思量起來。
柳氏當然不能留,這個決定,事發那晚他去尋張尚儀時,二人就達成了一致看法。
唯利是圖的鼠輩,怎好相信她不會反水的誓言。
麗園坊的事太不體面,大宋文臣又最怕與“不體面”三個字扯上關系,風聲過后,的確應弄死柳氏,免留后患。
不想臘月還沒過,柳氏就一命嗚呼。
管它是不是姓邵的小子做的呢,那婆娘死得快些也好。
而與弄死躲在深宅里的柳氏相比,處理張阿四的法子,其實更簡單,也更安全。
這種鷹犬小角色,在開封城沒根沒基沒親沒故的,做跟班時出個意外,誰會當個蹊蹺來看?
婢女將張阿四喝得精光的湯盅收走時,曾緯瞄了一眼。
點茶迎客,點湯送客。
好歹費心給我辦過事,一碗好湯,就當送你上路吧。
曾緯這般想著,輕輕喟嘆一聲。
可惜,得廢一匹好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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