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清為了清凈二字,挑了艘只有十間艙房、中等形制的客貨兩用木船。
結果可想而知,船不大,客人便不多,那位雀兒般聒噪的端木公子,他們躲都躲不開。
近水多潮,艙房又狹小,船客白日里都將木門敞開著通風。
端木嚴的艙房在邵清的隔壁、姚歡的斜對面。
登船翌日,晌午,端木嚴一見邵清打開艙門,便攜上棋,去找邵清。
邵清冷淡推辭:“端木公子,在下是郎中,琴棋書畫皆為門外漢。”
“無妨,下得不好,我教你啊,小弟自開蒙時,便得名師指點棋藝。”
端木嚴滿臉誠摯。
邵清無語,面對那雙還帶著少年人純凈神態的眼睛,他確實,也不曉得再用什么不傷人的話,將這尊菩薩請走。
端木嚴麻利地擺好棋盤,忽又露了一絲慧黠笑容道:“至于學問嘛,昨日趙兄既能一語道出蘇程二子的學派之爭,可見素來亦有參研,此刻更不要藏拙咯。”
言罷,他隔門喊一嗓子,讓自己的書童送來幾本書。
邵清瞥一眼,最上頭的,竟是程頤的《伊川詩說》。
端木公子執起這本《伊川詩說》,翻到一頁,指著書中的文字,向邵清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小程子先生注釋《關雎》時說,淑女配君子,乃修身齊家的應有之義。至于窈窕二字,則只是表明思之切,人們若將這二字理解為美色,甚至往淫色去想,謬誤,大大的謬誤。趙兄你看,小程子先生說得多好啊!唔,不知蘇子由學士注解《詩經》時,又有何見解。小弟真是迫不及待地想見到蘇學士。”
邵清本來,覺得端木嚴大約只是個天真莽撞的富家小公子,四處拜師不過是心血來潮,仗著家底豐厚,到各處游山玩水,在幾個有名的書院住它十天半個月,好回鄉與人吹牛。
沒想到,人家確實真的將程頤的著作,仔細讀了。
只聽端木嚴繼續道:“趙兄,小弟也是去歲造訪兩京時,才曉得,原來蜀學、洛學,哦還有朔黨,這樣的提法,竟已不合時宜,眾人都在提蜀黨、洛黨、朔黨。唉,為何天下飽學之士,多會落入黨爭之困呢?求仁也好,求理也罷,最后卻落得個求氣,一世英名,不過落得如此呀。”
他嘆惋的口吻,與昨日可惜那盤魚丸沒做好,如出一轍。
邵清摩梭著一個棋子,溫和地笑著,搖搖頭,表示自己說不出什么。
心中卻越發驚訝,此人年紀小,但已頗有不俗的見解。
“端木公子,聽口音,不是河洛人士?”邵清問道。
端木嚴拱手:“小弟家鄉,在廣南西路。”
邵清聽聞小公子竟是來自廣南西路,驀地動了另一個念頭,繼續語氣閑閑道:“彼處最南端,可是雷州?哦不對,應是昌化軍治所,瓊州,儋州。端木公子,那邊氣候如何?”
端木嚴稍有遲疑。
他在短暫的瞬間里,斟酌自己應如何回答。
他的出身與少時所歷,令他已鑄成灑脫不羈的性子。他樂于對看得上的人示好,也懶得管別個取笑他癡愣稚拙。
江邊酒肆里,端木嚴見到臨窗而坐的姚歡,只覺如見到一朵的清樸秀麗的山茶,便毫不猶豫地去搭訕。再見到邵清,則觀之如泠泠溪澗旁的一枝修竹,有沉靜澹寧之姿,不免更生出幾分傾羨來。
這對獨特的兄妹,縱然兩個光潔的額頭上,皆是儼然寫著“生人勿近”四個字,端木嚴仍然愿意在同行中,熱絡地去結交。
此刻,其中的哥哥,好不容易態度有融冰之象,主動向自己探問風土人情,端木嚴多么希望自己能愉快地暢談一番啊。
然而,他不能。
因為他不知道。
他雖然話多,但說的盡是自己深度鉆研過的事,比如小程子注釋詩經都說了些啥,比如魚丸怎樣才能做得嫩如瓊脂。
若要對懵懂之事瞎編吹牛,他端木公子是絕對不屑的。
端木嚴于是赧然地一咧嘴:“小弟,家在廣南西路的西面,倒是四季如春,南面的幾個州縣,猶其隔海而望的昌化軍那邊,氣候如何,小弟實在不知。”
邵清點點頭,做了個“請”的手勢:“公子為在下,指教指教棋藝吧。”
二人對戰了一陣,端木嚴即由衷贊道:“趙兄過于自謙了,兄的棋藝不俗吶。弈棋之道有四,曰品,曰勢,曰行,曰局。品者,見優劣。勢者,見強弱。行者,見奇正。局者,見勝負。趙兄弈棋,落子不謀急勝險局,品勢皆為上乘。”
邵清眸光一凜。
非因被這么直接地拍了馬屁,而是對端木嚴拍馬屁時論證的思路,起了幾分伯牙遇子期的共鳴。
這少年,笑不嘻嘻、啰里啰唆的外表下,頗有些氣定神閑的心性。
弈棋正至酣處,對面艙房木門一響,姚歡走了出來。
端木嚴捏著棋子站起身,道聲“趙娘子早”,忙忙地拱手行禮,卻不妨指尖一滑,棋子咕嚕嚕滾到了姚歡的裙邊。
端木嚴已做了彎腰去撿之勢,頓時又意識到不妥,想直回身子,奈何沒平衡好,搖晃著就有跌倒之相,往姚歡的雙腿撞去。
姚歡剎那間往后一躲,再瞧這小公子面朝下摔得狼狽,姚歡又如上輩子在馬路上見人摔跤一般,一時忘了此世女子的忌諱,便要去扶他。
邵清倏地上前,將趴著的端木嚴半扶半拖地弄回自己這一面的艙房,抬頭向姚歡道:“今日晴朗,看著風也不大,你去外頭透透氣吧。”
言罷從身后木架處摘下裘襖,去給姚歡肩頭披上。
區區一個不大的船,艙房之間隔音能有多好呢?姚歡方才,已然聽到邵清與端木嚴隱約不斷的交談,現下又瞥了一眼邵清房中案幾上的棋局,只見上頭黑黑白白地一大片。
姚歡也不知,邵清究竟是勉為其難地應酬,還是確實下棋打發時間,便眨眨眼睛問他:“阿兄不去?”
邵清道:“你先去,我下完這盤棋就來尋你。”
姚歡點點頭,轉身往甲板走。
端木嚴有些怏怏地坐回案前,一時沒忍住,直言道:“趙兄,令妹是不是,平時也不太愛搭理人?”
邵清盯著棋盤,鼻子里“嗯”一聲。
待落完子,邵清又輕描淡寫補了一句:“父母早就過身了,我就這一個妹妹,確實,有些慣她。”
端木嚴脫口而出:“女子,就該被家人寵愛著,姐姐妹妹是這般,娘子也該是這般。”
邵清眉峰一挑,仍是沒抬頭看他,只應聲道:“唔,的確,將來誰對她不好,我就打斷誰的腿。”
端木嚴瞅瞅這位大哥,沒想到通身文雅氣度,說到這個話題,和自家那些給妹子撐腰出頭的馬夫下仆們,口氣也無甚區別。
他堵了邵清一個棋子,嘴上卻帶了羨慕之意道:“我也想有個如花似玉的妹妹,可惜,只有五個弟弟。”
邵清心頭略感別扭。
如花似玉?
你一個陌生男子這般評價她,已是沒有分寸,還用這般庸俗脂粉氣的詞。
邵清的語調冷了三分:“再好的妹妹,也是要嫁人的。還是須找大她幾歲的穩重男子,懂得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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