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夜的山間田園,白晝暑氣退散,燦爛的群星如綴在幽藍天幕上的寶石,與來自大地的蟲鳴蛙聲,一靜一動。
景語和聲語彼此應和,搭建起一個遠比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京城夜市,更為光明遼闊而生機勃勃的世界。
姚歡在小屋的窗前,望著山脊線上的星空。
她不知道,應感謝哪顆星星上的大神。
原以為,能在北宋的汴京城經商,已是穿越古代者的金手指體驗,沒想到現在還有白金版本——和蘇軾做鄰居,在他家門前種田。
也算是沒有最爽、只有更爽的經商種田劇本了。
隔壁屋里,傳來年輕女子的溫柔話音,伴著幼兒“咯咯咯”的笑聲。
那是來給姚歡做助手的王參軍女兒阿纓,在逗自己兩三歲的小娃娃。她的丈夫阿牛,一個憨厚結實的漢子,則在外頭給蘇軾家的馬刷背。
去歲,蘇軾在宜興的長子蘇邁,將自己給鄉鄰寫墓志銘所攢的近百貫錢,寄來惠州,讓年邁的父親能在惠州擁有一輛近乎算得奢侈的馬車。
這馬車買得正是時候,前些時日,始終在流離歲月中陪伴父親身邊的幼子蘇過,駕著馬車去到廣州,接回自己從汴京城趕來團聚的妻兒。
蘇過一家的到來,令姚歡更產生了一種奇特的感受。
自己落戶于蘇宅,若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竟有些像知情,借住于當地一戶祖孫三代、和睦友善的農家。
蘇軾,和他那有“小東坡”美名的兒子蘇過,很少流露出文士氣,父子倆往往不是在菜畦里施肥,就是在山野里撿柴,或者與姚歡和阿纓夫婦一道,觀察分組施肥的咖啡樹的生長情況。
從姚歡的眼中看去,蘇軾這位老者,此時的魅力,已不在于能寫出“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或者“一蓑煙雨任平生”的句子。
他的魅力更在于,擁有此時以及后世多少文人都缺乏的本事:就算入仕后鮮少在政治上得意過,他依然擁有融合了巖羊之堅韌、猿猴之機敏、河貍之務實、馴鹿之溫柔的靈魂。
熏天的權勢何足艷羨,有趣的靈魂萬里挑一。
這樣的靈魂,抒發對于世事與他人的愛的方式,遠遠不止于吟詩作詞。
綺麗的辭藻與幽深的學問,似乎讓位給質樸又頗見功力的生活技能。
在蘇過的家小抵達的翌日,務農歸來,蘇軾就興致勃勃地坐在院中枇杷樹下,用篾條開始編帽子。
他編了一種中間挖空、帽檐寬闊的圓形竹帽,得意地招呼蘇過的妻子、姚歡和阿纓來戴。
帽檐為女子們的面龐擋住了炎夏熾烈的陽光,女子的發髻則能從竹帽中間露出來,反倒起到固定竹帽的作用,讓主人戴得十分穩當。
又過了幾日,大清早,蘇軾只與宅中諸人說,枇杷熟了,自己采一些下山,擺去朝云在西湖邊的墓前。
待到未時末,老人與邵清一同回來,笑吟吟向姚歡道:“集市上竟宰了三頭大羊,老夫趕忙向州衙討了邵醫正這個壯丁,將三副羊脊骨都扛上山來。老夫還買到了肥腴的蛤蜊。今日你們便將灶間讓與我,等著吃兩道御廚都做不出的好菜。”
羊脊骨,就是后世俗稱羊蝎子的。蘇軾煮羊蝎子,不僅加米酒、姜、陳皮、豆蔻和清醬,還讓蘇過去田里砍了新鮮的甘蔗來,削皮切塊,與羊蝎子同煮。
姚歡不由喝彩,太機智了,這連煉蔗糖的步驟都省了呀,成菜還多了幾分新鮮甘蔗的清香。
至于配蛤蜊的食材,姚歡看到蘇軾去雞窩里掏出幾個蛋時,還以為老人要做蛤蜊燉蛋。
不想,蘇軾做的,比那道廚盲都會做的蒸菜復雜精細得多。
他先將蛤蜊用笊籬兜著,入沸水略汆,令貝殼迅速打開。撈起取出蛤肉,與荸薺一道剁碎,拌入雞蛋液中。
豬肥膘肉粒子,撒在烤熱的石板上出油,將混有蛤肉和荸薺碎粒的雞蛋液倒上,用鍋鏟攤開、拍扁、盛起,便如后世閩南一帶的虼仔煎一般。
口感卻比普通的牡蠣煎蛋,多了幾分荸薺帶來的脆嫩。
席間,蘇軾指著姚歡,與邵清笑言道:“姚娘子前幾日說老夫,乃官宦中最會寫詞的廚子,此言甚妙,老夫喜歡。”
因又對姚歡道:“廚子要做得地道,就要善于就地取材。嶺南果子甚好,燉羊肉用甘蔗,炙蛤蜊加荸薺,皆是錦上添花之舉。”
姚歡啃著一塊甘蔗汁香的羊蝎子,聽了蘇軾所言,想到后世的一道芒果蝦球,遂認真道:“開封城的樊樓,有道當家菜,叫蜜蝦球,乃用蜜梨切丁,與河蝦一道,裹了麥粉油炸。惠州此際又正當枇杷熟時,若用枇杷替代蜜梨,應令蝦球更為汁水豐盈。”
蘇軾合掌稱妙,沖邵清眨眨眼睛:“羅浮山白鶴峰胡豆司姚提舉發話,有勞邵醫正回頭再跑一趟腿,為吾等帶些東江里的肥蝦上來。”
老人又飲了一口蘇過去隔壁林婆酒坊打來的酒,對著一桌子晚輩,忍不住又繼續得瑟道:“老夫不但是好廚子,還是杜康轉世,你們嘗嘗,這是老夫教林婆婆,用米、麥、山泉水,釀出的真一酒。所用的釀酒食材,聽來無甚稀奇,但各自配比,乃是能否出好酒的關鍵。”
姚歡看著杯中被油燈映得波光粼粼的米酒,忽地想到一個實驗,向邵清道:“你在州府的醫署中,有炒藥材的鐵鍋吧?帶一只給我。”
十日后,林婆婆酒坊中。
蘇軾和邵清立在地爐前,目不轉睛地盯著姚歡“變戲法“。
架在地爐上的陶缸中,水已沸騰。
姚歡和林婆婆將一個木甑放到沸水上,然后往里頭倒入已經加了酒曲的米、麥、水混合物。
熱霧蒸騰,陣陣糧食的香味撲面而來時,一老一少兩個女子,用巨大的木鏟不斷攪動著木甑里的物料。
如此約莫一炷香后,姚歡在木甑中加了一個好像漏斗似的木器,長長的壺嘴伸出木甑外,懸于一只陶罐上。
最后,姚歡才把邵清帶來的炒草藥的鐵鍋,置于木甑上,讓弧形鍋的底部中心,正好對著木漏斗。
林婆婆手持竹瓢,往鐵鍋里加滿冰涼的井水。
很快,姚歡期待中的景象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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