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這小丫頭的情郎,是女真人?”姚歡雖壓著聲音,口吻中仍難抑震驚,。
邵清道:“而且,應該是生女真。”
他以小指蘸了杯中冷茶,在桌上拉了幾道水線,與姚歡比劃道:“百多年前,從長白山,再到渤海國,女真人的部落,有的對立,有的結盟。遼太祖皇帝(指耶律阿保機)收服了渤海國的女真人,將他們遷到這里,就是遼河附近,納入契丹籍,這些南方女真就被稱為‘熟女真’。而那些北部深山老林里的女真部落,并未被契丹人征服,契丹人叫他們‘生女真’。生女真各部落中,完顏部最為強大,遼主就拉攏完顏部的首領烏古乃,封他為節度使,并助他壓制生女真的其他部落。”
邵清說的這些淵源,包括生、熟女真之分,以及遼國對于“完顏部”最早的扶持,姚歡作為看過綜述史料和各種歷史劇的后世來人,并不陌生。
但是,她沒想到,與狗血相關的飲食習慣,竟能區分契丹人、熟女真和生女真。
邵清道:“宋人雖也食生,但均為鯉魚、白蝦、螃蟹等水族,不會去沾獸類,否則總教人聯想起茹毛飲血的蠻夷。就算河北幾路吃得沒有開封城講究,可我們一路北來,何曾見過什么生狗血拌飯的吃食?其實遼人,也很早就在習俗上趨近中原。我只在幼年時,見過外祖母偶爾吃生兔肝,還要蘸著鹿舌或羊舌切碎腌漬而成的咸肉醬,才能下咽。我的母親與養父,或者就算與我同齡的遼人平民,都不吃生的獸肉了,遑論獸血。”
姚歡問:“熟女真也不吃獸血了嗎?”
邵清很肯定地點點頭:“我曉得熟女真不食生狗血,也是因一樁舊事。我十二三歲時,養父攜我去了一次皇帝招待四方異族的宴飲。當時完顏部的烏古乃已經死了,繼任節度使的是他次子完顏劾里缽。不知他到燕京城后,是否得罪了原屬渤海的熟女真將領,宴席之上,熟女真將領牽來一條野狗,當眾割了脖子,接血拌了粟子,笑著說與在座貴客們聽,道是生女真愛飲生狗血,與野人無異。不想那完顏劾里缽,鎮定自若地起身,來到場中,接過渤海將領的碗,津津有味地吃光里頭的東西,才奏稟遼主,吃生狗血拌的飯,比喝人參湯還滋補,正因生女真有此習俗,才勇士頻出,能幫著遼國平定四方屬國的叛亂。”
姚歡道:“這個完顏部的頭領,倒是很會轉圜場面,不僅沒遂了對手激怒自己的心思,還向遼主強調了本部落的忠心和實力。”
邵清瞇著眼睛:“是的,養父當時帶著我遠遠地觀望,也是這般說的,完顏部這個繼任者,很不簡單。其實,遼國有些皇族,早已開始忌憚完顏部,譬如當今皇帝的侄兒——彰圣軍節度使耶律淳。養父派我南下盜取宋人的神臂弩法式圖,一應開銷,便是耶律淳所供給。”
完顏劾里缽、耶律淳……
聽到這兩個名字,姚歡面上不顯,心中豈會真的懵懂。
完顏劾里缽,就是將來建立金國的完顏阿骨打的親爹。
至于耶律淳,亦是史書上響當當的人物。此人在遼國貴族中頗有聲望,二十年后完顏阿骨打起兵叛遼時,昏聵的遼國末代皇帝耶律延禧不當回事、繼續打獵享樂,皇叔耶律淳帶兵出征了幾回,雖屢次被金兵打敗,但也算得有些擔當的皇族成員。
她今日才曉得,原來邵清的養父蕭林牙,與耶律淳,是類似謀士與主人的關系。
而這個耶律淳,竟然在完顏部反遼、建立金國的三十年前,就意識到女真人將是遼國的大威脅,的確頗有遠見,怪不得到了后來,宋金結盟攻打遼國時,遼國的皇室與群臣會聯合起來,要把那已形同廢物的天子耶律延趕下臺,讓耶律淳登上帝位。
姚歡想了想,對邵清道:“按你們的說法,生女真居于十分遙遠的北地,中間隔著偌大個遼國,怎會有人和河北路的宋人女子相識?紅杏那小丫頭,又十分肯定地說,她情郎這幾日就到。那么,我猜,那男子,會不會,雖是女真人,卻能隨遼國商團來雄州榷場,并且去歲開榷場時,就來過,所以結識了這小丫頭?”
姚歡的推衍,提醒了邵清。
他作了回憶之色道:“我十年前離開遼國時,養父與我說過,除了西京大同府,遼國其他四京,都有完顏部的貴戚做人質。血脈綿延,開枝散葉,遼商團里有個把生女真人,也不稀奇。只不曉得,是完顏部的哪一支,是貴戚子弟本人,還是奴仆。”
姚歡忽地警惕道:“萬一是混跡燕京城貴戚圈子的女真人,他們會認出你嗎?”
邵清搖頭:“我少年時只結交契丹貴族與南京的漢官子女,況且,我已南下十年,這十年正是面目變化頗大的時候,此番出來,我還蓄了長須,莫說女真人,便是當年養父在翰林院的同僚,只怕亦是相見不相識。”
姚歡語氣一松:“那就好,我便不去套小丫頭的話了,免得她生疑。她若真如你我所猜測,心里頭裝的是個女真人,其實,也沒什么,對不?那人若真將她帶走、迎作屋里人,總好過她淪落在我們宋人的娼館里,對不?”
邵清聽姚歡連說兩個“對不”,看似發問,實則從語氣來聽,已是答案堅定。
邵清微嘆一聲:“是啊,其實我并未與生女真的人直接打過交道,我對他們的戒心,皆由養父的訓導培養而成。想來,他們不過是習俗粗野了些,但在情事上波瀾涌動,與你我也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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