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姚歡迅速地意識到,自己不過是個大宋京城的商婦,怎好在看到“完顏”二字時,表現出熟悉來歷的震驚。
她于是秒換表情,只剩尋常的好奇,問道:“所以,你的名字是,完顏宗寧?完—顏—,也和耶律一樣,是契丹人的姓氏?
完顏宗寧搖頭:“邵大哥,姚娘子,我不是契丹人,我是女真人。女真,就是唐時的黑水靺鞨。后來契丹人統一了北方,一部分黑水靺鞨南遷,成為熟女真。另一部分留在故地,成為大大小小的許多部落,就是生女真。當然,這些都是遼人對我們的稱呼。我們完顏部,如今是女真最大的部落。”
邵清見完顏宗寧亮明身份時,用的仍是不低的音量,并無躲閃忌諱之意,遂引他于桌邊坐了,溫言道:“哦,我從前讀過幾頁史書,倒是曉得黑水靺鞨。那……宗寧怎地會住在遼國的燕京城呢?”
完顏宗寧回答得倒也直接:“我們完顏部向遼國稱臣,我是部落交給遼國的質子,七八歲時就由父親送到燕京城。父親每年,只有帶著海東青來進獻給耶律皇族時,才能看看我。”
七八歲時……邵清算了算,那時自己已經離開燕京城了,難怪不曉得這個質子。
邵清默了默,醞釀出一名聽故事的南朝局外人作派,帶著三分同情、五分恭維的意味道:“唔,那……令尊,定也是部落里的大人物。”
完顏宗道:“我祖父,乃如今完顏部的首領,叫劾里缽。我父親,叫阿骨打。我是家中長孫,女真名叫哈勒錦。”
他說得淡淡的,渾無炫耀的味道,甚至,口吻里還滲出一絲微妙的落寞。
姚歡正在給宗寧沖掛耳咖啡,聽得此言,所幸是背對著他們,就算手上一滯,身后人也見不到。
我去,竟然真的是,完顏阿骨打的兒子!
姚歡一面往陶杯里摻羊奶和糖汁,輕輕攪動,一面忖道,歷史上,完顏阿骨打的子侄們,確實名字里都有“宗”字。
她還在做現代人的時候,以為那些漢化色彩的名字,乃是完顏阿骨打于1115年起兵反遼、建立金國之后,才給皇室男子們起的。
原來,如今的1098年,阿骨打的長子,大約因為住在燕京城的漢官家中,就有一個可以用漢字寫出來的大名了。
可是,史料中,完顏阿骨打那些名號甚響的嫡子庶子們,有叫宗望的,有叫宗弼的,還有個侄兒叫宗翰,似乎并沒有叫作宗寧的。
若是長子,怎會青史無痕……
莫非,在金朝立國前,便離世了?
姚歡思及此,轉身看到小丫頭紅杏含情脈脈地看著完顏宗寧,只覺胸腔里的一顆心,無法避免地揪扭起來。
眼前這對少年男女,是非分明、敢于挺身而出的性子,十分契合,彼此也守情重諾,況且目下,宋、遼、女真三方,兩兩都算得相安無事,他二人應能結為鴛侶。
然而接下來呢?
她姚歡,是個現代人,看待遼宋金西夏這幾個歷史上的主權國家,只從每場戰役是侵略還是自衛來判斷正義。因此,莫說邵清身上有一半宋人血統、還用醫術救過那么多大宋軍民,就算他囫圇整個都是契丹人,只要他沒有侵略者的言行,姚歡看他的心態,也就仿佛看到一個斯文版的蕭峰,實在生不出什么“世仇血恨”來。
紅杏卻不同,她是個土著姑娘。
若宗寧英年早逝,年輕守寡的紅杏多可憐。
若宗寧與紅杏一直活到靖康年間,紅杏眼看著夫家小叔子們的鐵騎踏破大宋山河,這大宋女子又該如何自處?
姚歡默默嘆一聲,掩藏了在座諸人都不可能理解的沉郁之色,將一杯“大宋版拿鐵咖啡”遞到完顏宗寧面前:“你嘗嘗這胡豆飲子,喝了提神的。”
紅杏打趣地附和:“對呢,娘子前日申時煮了給我喝,我到戌末時分都睡不著。這飲子,定是比生狗血,更讓人有精神氣兒。”
完顏宗寧省得心上人話里頭的深意,正要笑嘻嘻安慰她一句“我今后不吃狗肉、不飲狗血”時,忽地眸光一凝,放下咖啡杯,起身望向不遠處。
“我父親來了。”他道。
完顏阿骨打,今年三十出頭,寬額髯須,一張黑紅的面龐上,膚質粗糲,眼角紋和法令紋都如深深的溝壑般,顯得他似乎比中原地區的同齡男子蒼老不少。
但那雙凹陷的眼睛里,射出的光芒,卻如火如炬,神采奕奕,正是一副精氣旺盛、出來打天下的壯年男人氣概。
站在他身旁的男子,二十來歲,看起來則文弱許多。
邵清在對方走近前,已開始警惕地辨認他的著裝——左衽袍子,極窄的袖筒,應是遼人。
梳的則是宋人發髻、戴一塊儒巾,耳朵上沒有扎窟窿眼兒。
遼國的漢人無疑。
邵清幼時,母親就堅決不給他扎耳洞,說是要隨他宋人父親的禮俗,宋人男子沒有穿耳洞的。這個細節,也令邵清能夠冒充宋人,從而被選為南來的暗樁。
那遼籍漢人,十分面生,令邵清稍稍松一口氣。
完顏阿骨打豪爽地向邵清與姚歡抱拳行禮,沖著完顏宗寧笑瞇瞇地說了句女真話,滿是贊許意味。
又指指身邊那年輕的漢人男子道:“莫怕杜家,有,你,四哥哥。”
完顏阿骨打竟也能說幾句簡單的漢話。
被稱作“四哥哥”的漢人男子,關切地問完顏宗寧:“你怎生曉得,姓杜的,帶了假錢?”
宗寧撇嘴:“南來路上,他手下的伙計,酒后失言,還說騙宋人的錢天經地義,歲幣銀子也是訛詐,假錢買貨也是訛詐,難道只許契丹皇帝訛詐,不許小商小販訛詐?”
漢人男子一怔,旋即露出古怪的譏誚之色,呵呵冷笑道:“耶律淳的這個混球小舅子,倒也未說錯,契丹人問南朝訛去的錢,還少么。”
完顏阿骨打卻搖頭,擺著手,吃力地用漢話道:“不對,宋人,打不過遼人,定約,給銀錢,兩邊,曉得,不算使詐。假錢,他們不曉得,才是使詐,很壞,宗寧做得對。”
阿骨打望向邵清與姚歡,毫不隱藏對兒子的驕傲。
宗寧聽父親沒有怪他惹了遼人,反而十分認可,歡喜不已,急著與父親說那樁更重要的事。
他牽過紅杏,吐出一長串女真語,又急促,又滿懷期許。
完顏阿骨打聽完,看了一眼將面孔半藏在兒子身后的宋人小娘子,帶著長輩慈藹的笑容,贊道:“女娃娃,你,也做得對,小英雄。”
顯然,宗寧說了紅杏幫助妓館女娃娃們跳出火坑的事。
姚歡品咂著完顏阿骨打的言行舉止,只覺得,他果然如金庸老先生在里描寫的那樣,草莽氣與豪俠氣,都頗醒目。
三十年后的靖康元年,南下侵宋的,是阿骨打的族侄完顏宗翰。彼時,阿骨打已經死了四五年,這位金國的開創者,生前從未背棄過與大宋的盟約,也從未制定過攻打大宋的計劃。
姚歡想到此,對著面前的完顏父子,很難硬要憋出幾許敵意來。
一時觀一事,一事觀一人。
好歹人家兒子幫自己挽回了損失,此刻總該謝謝人家。
姚歡遂指指那一羅筐新鮮的羊肉,笑道:“羊頭、羊腿、羊肝、羊心烤了,羊肋骨肉和羊肩肉,我和紅杏來煎炙,請你們手下的伙計也過來,吾等吃個全羊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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