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咖啡過來的少女,姓杜,叫杜甌茶。
半月前,開封府將這處公家的院子撥給姚歡后,高俅就將這姑娘從端王府帶到了藝徒坊。
說是給姚歡聽差打下手,但姚歡了然,自己在藝徒坊這個項目上,畢竟只能算經理人,控股股東空降個辦公室主任過來,合情合理。
她偷偷問李師師,可在端王府里見過小杜娘子,李師師很肯定地告訴姚歡,這是跟著趙佶的另一個近侍——梁師成,做掌茶娘子的。
“甌茶”二字,據說是端王親賜,取自岑參的詩句“甌香茶色嫩,窗冷竹聲干”。
趙佶最愛丹青,其次愛茶,杜甌茶小小年紀就在王府中執掌此事,總有心思玲瓏之處。
果然,甌茶到藝徒坊后,在開學前的籌備階段,就表現出優秀的管理能力,將雇來的賬房、廚娘、男女雜役、門房護院,諸般職責,分派得井井有條,每日入坊的織機、紙張、筆墨、粗色香藥等教學資產,亦交待得清清楚楚。
此刻,姚歡接過咖啡,看到上面竟還有牛乳拉花,贊道:“你用茶筅打的?”
甌茶欠身道:“門外漢好奇一試。我打過茶百戲,琢磨了琢磨,好比刻章,茶百戲,乃以清水推開,浮沫破散處,呈現畫樣子,是陰刻。而胡豆飲子拉花,牛乳薄薄一層拱起來,更像陽刻。”
姚歡盯著杯中寥寥幾筆、姿態盡出的牛奶蘭花,想了想,這小娘子的比附,還真是貼切。
“甌茶,你頗能觸類旁通,講解又讓人一聽便懂,學坊不如再開一門煎茶點茶與制作胡豆飲子的課,你來教。你看沈子蕃,比你還小上一兩歲呢,也做授課先生。”
姚歡提到這個茬兒,也并非霎那間心血來潮。
她觀察了一陣杜甌茶,發現她心思周密、機靈麻利的同時,其實不太愛出風頭。
譬如今日,給端王和開封府老爺送絹花和女眷所用的緙絲茱萸囊,乃是這姑娘事先提醒姚歡的,可見她深諳迎來送往、伺候貴人的路數。
但方才眾人參觀學坊時,甌茶并不往姚歡身邊擠。
教書也是育人,師傅的品性頂要緊。若身負一技之長、又有蘭竹風骨,只在學坊里管總務,可惜了。
杜甌茶得了姚歡由衷的夸贊和興沖沖的建議,回應的口吻,仍如這些時日表現的一樣波瀾不驚:“承蒙娘子青眼,只是,甌茶須先依著高主簿的吩咐,助娘子將學坊的諸般事宜捋順。其后,若是端王府對我有旁的安置,甌茶自當遵命。”
姚歡即刻意識到,自己又現代人思維上腦了。此世的大部分女子,很難有自由的身心,也就很難與后世白領金領一樣自主跳槽,決定將來的職業道路或者生活軌跡。
高俅送杜甌茶來時,對她出言挺客氣,但她的身份,畢竟是端王府的仆婢。
這姑娘才及笄之年,那張瑩白光潔的鵝蛋臉上甚至還留著幾分稚氣,但一開口有種老練的聰明,三兩句地,就將意思點透了。
姚歡訕訕失笑,一時不知再尋個什么話頭,只低頭喝一大口手中的“拉花拿鐵”。
杜甌茶看看門邊的銅漏,恭敬道:“娘子早些回吧。”
姚歡道:“不急,我還要召集幾位師傅開個會。”
“開會?”
“哦,就是坐在一處商議商議,往后諸般事宜,學藝上的進階獎懲,接不接達官貴戶請制緙絲與丹青的單子,許不許由師傅帶著出去演奏絲竹、唱誦禮樂,這些都得白紙黑字寫下來,存作學坊的坊紀坊規。我們雖是學工藝、算學、藥學的場子,也須和國子學、太學一般,有個官學的樣子,莫教外頭輕視了我們。”
杜甌茶對姚歡的個把用語覺得陌生,主要意思卻能聽得明白。
她隱約覺得心里頭不知何處,似乎一熱,但那幾分嶄新而陌生的意氣不及澎湃,就被她及時抑制下去了。
杜甌茶斟酌語氣,關切地問道:“今日重陽,娘子不必回宅,張羅著下人準備晚膳么?”
姚歡抿嘴道:“我夫君會準備,他的庖廚手藝也不錯。”
“喔,就是方才陪簡王來的邵提舉?”
“嗯,是吶。”
杜甌茶盯著姚歡那雙笑意盈盈的眼睛,婉婉道:“娘子真好福氣。”
初八初九上弦月,半輪玉盤面朝西。
戌中時分,杜甌茶左手抱著一束紫鉤綴珠般的秀麗菊花,右手提著食盒,邁進藝徒坊的一間寢屋。
這間屋子,住的都是學徒里年齡最大的女孩子,只比杜甌茶小兩三歲左右,當中很有幾個先天不錯的,打眼看那臉蛋和身量,已隱約顯露出娉婷少女的姿容。
女孩們正各自整理臥榻,見杜甌茶進來,紛紛行禮。
但那一聲聲“杜娘子”,聽不出怯懼和拘謹。
她們自城南劉家的孤幼院搬到學坊已數日,均覺得,聽說是端王府來的杜娘子,比姚娘子還親切好打交道。
杜甌茶見一個女孩踮腳站在窗邊,溫言問道:“英娘,你在作甚?”
名叫英娘的女孩答道:“回杜娘子,姚娘子說,她姨母是個很有趣的人,自創了一個重陽節的風俗,就是往窗戶上插胡蔥和漢蔥,第二天日頭照過來,寓意‘聰明’。姚娘子說,人聰明,比步步高升更要緊。”
杜甌茶點頭:“嗯,飯食行,的確,不缺蔥姜蒜。”
她放下食盒,姿態優雅地將紫菊插入瓷瓶中,擺到窗下案幾邊,研看須臾,皓腕輕舒,將或已蓬勃盛開、或仍含苞待放的不同花枝,細細調整了,才滿意。
杜甌茶笑吟吟地回頭,向女孩子們道:“重陽,還是要采菊。這是端王府里種的上品菊花,云殿紫蕊,王府的小廝今日特地給我拿來的。明日朝暾升起,陽光從東窗撒進來,這紫色,必定越發美輪美奐,你們呀,要多看真正的好東西,畫出的畫,織出的錦,唱出的歌,奏出的曲,才能入得了貴人的眼。”
她說著,將食盒開了,取出幾塊jing致的點心,招呼道:“來吃糕點,我用栗茸做的,上頭是滴酥鮑螺。在王府,端王飲茶時,最愛吃我做的滴酥栗茸糕。”
女孩們到底年紀還小,一聽竟能吃到端王吃的好點心,紛紛嬉笑著圍攏來,你抓我捏的,將栗子糕塞進嘴里。
方才往窗欞上插蔥的英娘,邊吃邊贊,她是個開朗的小話癆,說完糕餅,意猶未盡,還要議論別的。
“杜娘子,端王看著,性子真好,看誰都眼帶笑意。他平日里在府中,也是這般嗎?”
杜甌茶道:“是的,端王待我們極和氣。”
英娘身旁另一個女孩,大約覺著氣氛親密融洽,遂也大著膽子品評道:“端王慈眉善目,不過,我覺著,還是簡王好看。”
再一個女孩接上話頭:“簡王看起來有點兇。姚娘子那位夫君,邵提舉,才不錯。只是,只是,有些老。”
“邵提舉哪里老了?邵提舉是最好看的。”
“不對不對,沈老師才好看,像畫上的人。”
“嗯!我站你這一頭,沈老師最好看。”
都是情竇初開的女孩子,正是最愛談論男子的年紀,一時之間,屋子里鶯聲燕語,響個不停。
杜甌茶如長姐一般看著她們。
她的眉梢眼角,染了一層美好的欣賞之意。
這層令她觀之可親的外表,與她胸中難言的喟嘆一樣,都是真實的。
先定個小目標,比如1秒記住:書客居手機版閱讀網址:.shukeju5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