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我與墨青染的相識,也算是一段奇遇。
延慶十三年春,北疆的氣候較往常惡劣許多,春季遲遲不來,疆外的儼狁族沒有了糧食,儼狁族的小王子便帶了一小隊人馬跨過邊界到城中搶劫。
那日我偷偷溜出府去小集市買糖吃,恰巧與那小王子打個照面,便被他一把撈上了馬。
我便是在儼狁族的俘虜營中遇到了墨青染,他生的白凈,眉眼清雋,一副儒雅書生的模樣,頗招人喜歡。
相同的命運讓我們惺惺相惜:那小王子要將我養大做他的王妃,我不愿,他一氣之下將我關進了俘虜營;墨青染是醫好了儼狁族大公主多年的腹痛,大公主要求他以身相許,他不從,便也被關了進去。
我曾經遠遠地見過那大公主一眼,覺得墨青染不從的原因應該是嫌她長得過于粗壯,一個胳膊就能把他提溜起來,而非他說的“七尺男兒理應心懷家國天下”。
墨青染在醫術上天資甚高,十五歲參加了太醫院濯考得了第一名,但因在回答“為何要進太醫”這個問題上犯了不可饒恕的錯誤,被太醫院永久除名,他心灰意懶,一路做赤腳醫生到了北疆。
我好奇他是如何作答的,他道:“我說我想看看宮中的娘娘們是否像傳聞中一樣貌美。”
我覺得他沒被打死就已經萬幸了。
后來我假意求和,在酒中下了墨青染給我的藥,迷暈了儼狁的小王子,偷了一匹馬,帶上墨青染跑了。
但那大公主著實癡情且武功高強,追了我們幾十里路,最后見追不上了,本著得不到便毀掉的原則,沖著墨青染連發三箭,不幸的是,墨青染不會騎馬,我只能與他同騎一匹馬,其中一箭正中我右肩。
墨青染將我肩上的箭拔出,沒曾想那箭上淬了毒,他只能將我衣服撕開,用嘴幫我把毒吸出。
等到北疆軍營的時候,找女兒找得發瘋的爹爹看到的就是:一個胡子拉碴衣衫襤褸的猥瑣男抱著他心愛的小女兒,而他的小女兒衣衫不整。
此等畫面的沖擊力之大,差點就讓墨青染命喪爹爹的長槍下。
后來爹爹與大哥率兵大破儼狁,儼狁族因此元氣大傷,將小王子送到帝京當質子。
之后爹爹接到圣上旨意,將他調至碧落城,墨青染覺得西南腹地多瘴氣,怕我有后遺癥,便跟隨著我們一路到了碧落城。
盡管爹爹多次向墨青染表示,我救了他一命,他也救了我一命,我們兩扯平了,不存在誰欠誰的問題,墨青染依然覺得對我虧欠良多,不顧什么七尺男兒什么家國天下要對我以身相許,每次都把爹爹氣得命人將他架出侯府,他依舊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真是精神可嘉。
我的傷好了之后,墨青染便沒有理由在侯府白吃白喝了,于是在碧落城最繁華的地方擺了個攤子,說是醫者仁心,理當入世救人,沒想到生意還不錯,我更加相信他只是單純地想賺錢而已。
找墨青染看病的人越來越多,加之他醫術高明,診金收的也合理,他很快成為了碧落城的神醫。墨青染說神醫已經被用爛了,便給自己取了個名號叫“鬼醫圣手墨青染”,還寫了個幡子豎在他的攤子上。不得不說這個廣告打得真好,許多有錢沒文化的人看到這旗號就特別崇拜他,尤其是醫好了碧落城第一富商的隱疾,那富商感激涕零,不忍他在太陽下擺攤便要給他建一座醫館,還要將女兒嫁與他,他嚇得跑到蓮萃山上搭了個小棚子專心寫醫書和研究毒藥去了。
從此人們看病只能靠撞大運,因為他經常外出采藥,那真是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
我與三哥時常擔憂他被自己研制的毒藥藥死,隔三差五的就會去山上看他,有時他不在時,就帶一瓶梨花釀回來。
如今爹爹卻用了墨青染的藥,想是真的走投無路了。
我憂愁地看著三哥道:“我們何時才能回碧落城啊?”
“現在朝堂上對父親已經怨聲載道了,陛下壓不住的時候就會放他走的,”三哥拍了我的胳膊一下道:“照你這個作法,應該快了。”
“疼死了!”我被他拍得淚流滿面。
“你快點好呀!”他笑得賊兮兮的,“好了一起去作妖啊!”
次日我覺得身上好多了,爹爹來看了我一趟,說本來圣上想讓我去殿前謝罪的,但考慮到我救人有功,便不做計較了,不過爹爹還是被罰了一年的俸祿,雖然不缺錢花,我的心抽痛了一下:這次帝京之行真是損失慘重!
又過了一日,何太醫上門來給我把脈,說我恢復得不錯,再過幾日就可以拆掉麻布了,我算著日子,正好能參加帝京一年一度的落紅節,那是為了辭春專門舉辦的節日,大嫂說那天到子時才宵禁,街上有許多小吃,還有雜耍表演,說得我心里癢癢。
我正興奮地跟淺柔討論要吃什么,就聽見那何太醫:“四小姐,何某有句話不知該不該講。”
這何太醫每回都是把脈,開個方子就走,沒想到竟有了與我聊天的興致,我道:“那就不要講。”
何太醫:“……”
“我開玩笑呢,”見他要走,我忙道,“何太醫有何吩咐?”
“何某認為,四小姐若是無事,還是乖乖地呆在府中,省的出去給別人添麻煩。”
這話是何意?
我與淺柔俱是一愣,這何太醫來者不善啊!
“何某沒有其他的意思,聽聞煜王爺被圣上斥責得厲害,覺得不公而已。”
隔著簾幔,我看不清何太醫的臉,卻能感覺到他的敵意:“煜王爺與我何干?”
“四小姐之前在殿上選夫便讓煜王爺難堪了,這次救了八皇子陛下對四小姐青睞有加,煜王爺更難堪了。”就見那何太醫隔著簾幔一拱手,“何某多言,四小姐見諒,何某告退。”
等等!這話說一半是什么意思?!
我對淺柔道:“快,快將大嫂請來!”
此等事情,唯有京城萬事通大嫂能給我答疑解惑了。
果不其然,大嫂跟我說,之前在殿上選夫,雖然我無意選了煜王,但圣上卻有意要撮合我倆,后來因為爹爹不合理的要求便作罷了。誰知這次我又機緣巧合救了八皇子,帝京盛傳傳我對煜王情根深種,之前沒能達到與煜王成婚的目的,竟故意讓人挾持了八皇子,想讓煜王虧欠我感激我,逼他就范。
定遠侯之女游紫陌,心靈比面目更丑陋,可惡至極。
我這差點讓人給打死,就為了嫁個一個不認識的男子?是街不好逛嗎還是茶館的書不好聽?我真是閑出病來了。還為了讓煜王感激去劫持八皇子,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我若是真做了,別說圣上了,我那天下第一耿直的爹爹就要把我打死。
我不得不佩服帝京百姓的想象力。
大嫂道:“此事,倒不一定是百姓們傳出來的。”
“你是說,有人故意為之?”
“百姓們怎會知曉殿上之事?又怎會知曉陛下的態度?”
我心中一陣惡寒:“有人以此做文章,無中生有,將火燒到爹爹身上。”
這帝京的水也太深了。
我決定等我傷養好了親自登門跟煜王說清楚。
誰知還未等我登門,隔日煜王倒先來找我了,說是一定要當面感謝我對八皇子的救命之恩。
我覺得這煜王大概是命中欠虐,想當初我在殿上那等可怖模樣,還吐了他一身,想必給他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陰影,他竟然還想“當面”道謝,是夜里睡得太好了想找點噩夢做做?
想到他好歹是個王爺,天之驕子,不能駁了他的面子,我倒是挺想看看他長什么樣,但怕自己嚇到他,便只得讓人將簾幔放下,等那煜王來道謝。
我正趴在床上一邊看著淺柔給我買的話本子一邊嗑瓜子,就聽大嫂的聲音:“煜王殿下,這邊便是小妹的住處。”
我趕忙單手將散了一地瓜子殼撥到床底,卻一不小心將話本子弄到地上,我忙去揀,煜王也抬腳進了正廳,我半邊身子吊在床邊,場面一度很尷尬。
大嫂忙過來將我扶到床上趴好,又將那簾幔整理好,我隱隱中看到一個頎長的身影站在正廳,想是為了避嫌,不再往我這邊靠,我道:“煜王殿下,請恕我……額……奴家不能起身迎接。”
那煜王道:“無妨,四小姐還需好生休養。”
我一聽,這溫潤如玉的聲音,不就是那日說話的男子嗎?原來他就是煜王?
我覺得放松下來道:“沒事,我……”
大嫂瞪我一眼,我又緊張起來,捏著嗓子道:“奴家皮糙肉厚,很快就能下地了。”
“四小姐行俠仗義,本王佩服之至,”他拱手道,“八弟若不是有四小姐相救,恐有性命之憂,日后四小姐有什么用得到本王的,定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這許諾太夸張了吧?誰敢叫圣上的兒子赴湯蹈火啊,不讓我赴湯蹈火就不錯了。
“王爺嚴重了,奴家內宅婦人,并無所求。”大嫂聽我這樣說,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甚至還點了點頭。
這時淺柔端著茶進來了,將那茶呈給煜王爺便掀開簾幔對我說:“小姐,帝京的人真是欺人太甚了!侯爺氣得又要吐血了……”
我大驚,忙用眼神提醒她不要亂說話,她奇怪道:“小姐,您眼睛痛嗎?”
“淺柔,不可造次,”我笑道,“王爺,這是奴家的丫鬟,奴家管教不嚴,叫王爺見笑了。”
淺柔眼睛瞪得更大了:“小姐,您怎么說話這樣奇怪?!”
大嫂干咳了一聲,她方會意,低著頭不再說話。
煜王似乎笑了,道:“不知定遠侯可是遇到什么麻煩了?”
爹爹能被什么事氣,肯定又是哪個歪瓜裂棗來提親了唄,可是這怎么跟他說啊?
大嫂這時出來解圍:“倒不是什么要緊的事情,估摸著又有誰來像妹妹提親了。”
我赧然看向大嫂,這么直白嗎?這不讓人看笑話嗎?我不要臉的嗎?
“哦?四小姐在帝京倒是頗受歡迎。”
煜王這是在諷刺我吧?他就這么不露痕跡地諷刺我?這是來道謝嗎?這是給我添堵的吧!
我心里火蹭的一下上來了:“是啊,受歡迎得很,這不是上次在殿上沒跟殿下喜結連理嘛,別人上趕著要來跟我成親呢,殿下要是不嫌棄,便差人……嗚嗚嗚嗚……”
話未說完大嫂便沖進來捂住了我的嘴,大嫂忙賠笑道:“煜王殿下,妹妹年幼無知,口無遮攔,還請不要放在心上。”
“小姐的意思,本王明白了,”那煜王一點也不惱,依舊是溫潤舒坦聲音:“本王告退,請四小姐靜候佳音。”
大嫂的手松開了,訥訥道:“他明白什么了?妹妹說什么了?”
我道:“我想讓他調點侍衛來幫爹爹將那些提親的人趕走啊,爹爹有時候抹不開面子,讓別人來做好了。”
沒想到我還沒說完他便領會到我的意思了,真是善解人意。
淺柔亦是訥訥道:“小姐,奴婢覺得,煜王好像理解叉了。”
大嫂道:“煜王沒有侍衛,妹妹沒見他都沒帶個隨從嗎?”
……看來真是不受待見極了,這煜王也挺可憐的。
我可惜道:“真是所托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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