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欣喜道:“那個……那個誰……”指著我半天叫不出名字。
我起身施禮:“奴家游紫陌,見過夫子。”
助教提醒他:“是定遠侯之女,游紫陌。”
“原是游毅家的閨女,”夫子恍然道:“老夫教過你父親,如今又教你了,你父親可好?”
我回答:“謝夫子掛念,南疆異動,爹爹一月前已經到碧落城了。”
“哈哈哈,游家這小子隨他老子,念書倒數,打仗第一!”他開心道,“老夫與你祖父是老友了,年少時常與他一起喝酒咧!”
額……夫子您這么毫不避諱地懷舊好嗎?您沒看到有人恨不能用眼神殺死我嗎?
夫子繼續懷舊:“你祖父喝醉了就抱著你父親不撒手,哈哈哈!有一回差點給勒死,哈哈哈!被你祖母滿院子追著打,還是藍青……”
他突然閉口不言,我迷惑了,藍青?藍青是什么?是人還是動物?我祖父為何一喝酒就抱著爹爹?看來爹爹能活下來也是挺不容易的。
夫子一本正經道:“老夫剛剛聽聞你說隨心而定,便是大善。說說你對《大學》之見解”
這夫子既然與游家有淵源,我便不覺得緊張了,侃侃而談道:“《大學》的中心為‘修己以安百姓’,‘明明德、親民、止于至善’為綱領,‘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主題。”
夫子面露贊許:“確是如此。”
“明明德者,便是弘揚內心善良光明之品質,是自我啟蒙;親民者,是親近民眾讓其改過自新做一個新人,是民眾啟蒙;”我繼續道,“因此,與人為善,并不是要達到什么樣的目的,而是一個通過自我啟蒙到啟蒙民眾,從而共同走向至善之地的過程,這便是止于至善。”
我又慚愧道:“至于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奴家不是很懂,不敢妄言。”
“哈哈哈!你說得很好!”夫子哈哈笑道:“沒想到啊沒想到,游家竟出此大才!”
他又太息道:“老夫有眼無珠,竟至今未發現此等才女!”
夫子如此夸我,我倒是不好意思了,道:“夫子,奴家今日才入學。”
夫子道:“今日才入學?”
秦霜宛的擁護者忿忿不平道:“她都沒參加濯考,是陛下走后門進來的。”
“原來是陛下欽點,想必有其過人之處。”夫子翻閱花名冊道,“找到了!游紫陌——”
他用其特有的老學究的方式慢慢吞吞地念著我的名冊:“十六歲,不曾識字,性夸浮,好讀污穢之書,無甚特長……”
我頹然而坐,心中不禁哀嚎。
果然夫子越念學堂中笑聲越大,最后助教大喊了三遍肅靜方沒有了聲響,不過看我的眼神已經由剛剛的欽羨變為了嘲諷。
哎!那蔣鐸將我寫得就是個二百五,真是可惜了我一頓操作猛如虎。
夫子不悅道:“這是誰寫的?誰讓他這樣亂寫的!?”
助教道:“夫子,是您讓蔣家公子去的……”
原來是隨便指派了一個人,可巧了,就是我的對頭,真不知道說自己運氣差還是蔣鐸運氣好。
孫盛楠拉拉我的衣袖道:“四小姐莫要喪氣,還有我給你墊底呢!”
……你這安慰,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好嗎?
“哈哈哈,這個蔣鐸,太不像話!”夫子提筆道,“老夫來改過來。”
蔣鐸的妹妹又站起來道:“夫子偏心!奴家看這花名冊上寫得一點沒錯,她剛剛那番言論可笑至極!”
那翠色衣服的女子附和道:“就是!什么親民就是親近民眾,低賤之人有什么好親近的?”
夫子不想與之爭論,對秦霜宛道:“秦小姐認為呢?”
秦霜宛卻轉身向我發難:“奴家亦不知,諸如乞兒、流民還有鬧事的刁民如何啟蒙,還請四小姐不吝賜教。”
呦呵!來勁了?
我稍加思索,起身道:“請問各位小姐,乞兒為何成為乞兒?世間為何有流民?鬧事的,就一定是刁民嗎?”
這個問題她們似乎從未思考過,一時間人人目光呆滯。
“各位可知這世上有人會因一個包子被賣到歡場,”想到淺柔,我心中悲愴不已,聲音亦顯得悲涼,“可知有人因一場雪災無家可歸,又可知有人因被冤枉伸冤無門最后家破人亡?”
夫子似乎想到什么,眼光一暗,而其他人神態各異,竊竊私語,不可置信,秦霜宛道:“璟闌國強民盛,怎會如此?即便有,與我等何干?”
“你們沒見過難道就是沒有嗎?!我見過!在璟闌的大地上每天都會上演!各位小姐生于鐘鳴鼎食之家,自幼錦衣玉食,自然不知民間疾苦,但是我想說的是,乞兒不一定就想做乞兒,流民不到迫不得已亦不會背井離鄉,不到山窮水盡有誰愿意做刁民?!”我越說越激動,“與你無關,怎會與你無關?你們不想想,吃的用的都是哪里來的?”
“是父兄的俸祿換來的,與那些賤民有何關系?”不知是誰說了一句。
“賤民?”我冷笑一聲:“你父兄之俸祿是哪里來的,還不是陛下給的,陛下的錢來自國庫,國庫的錢呢?”
“是賦稅啊。”
“賦稅又是哪里來的?!”見她們不說話,我道,“是璟闌萬千子民給的!就是你們口中的賤民,養活了你們這些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們!”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前朝為何覆滅,還不是因為暴君當道民不聊生?璟闌為何愈加強盛,還不是因為歷代帝王勤勤懇懇,民眾們有歸屬有盼頭?”長時間的慷慨陳詞讓我喉嚨發干,“其實哪有什么貴賤之分,歸根結底,都只是為了活得更好而已。各位小姐們,請多多思量吧。”
學堂中極靜,只能聽到樓外的鳥鳴蟲鳴。
孫盛楠一臉崇拜地看著我道:“四小姐,你太厲害了!”
夫子神情肅穆道:“游紫陌,你這番言論是你父親教你的?”
當然不是我一人所見,這是大哥進京趕考前一年除夕,一家人一起吃大飯時無意中提到的,我與幾個哥哥各抒己見,爹爹也說了一些,我這是融合了大家的觀點。
等一下!夫子為何這樣問我……
我才覺得自己所講太過駭人聳聽了,若是傳到圣上耳朵里……
“不不不,”我將頭搖得像撥浪鼓,“是奴家自己所見,爹爹大老粗一個,如何知道這些,呵呵呵……”
夫子這才松了一口氣道:“老夫早就跟各位小姐說過了,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大家休要悶在家中,要多了解了解民間疾苦嘛,哈哈哈……”
這是將話題叉過去了,我悄悄環顧了一下四周,并不能看出誰是圣上的耳目,急得出了一身冷汗。
這時一個丫鬟模樣的女子端了一杯茶給我道:“四小姐說了那么多,定是口渴了吧。”
“是有些口干舌燥。”說罷便伸手去接,誰知那女子一揚手,那杯茶水全部潑到了我的臉上!
那茶水微燙,澆得我臉上發疼,茶水順著面部流下,衣裳也濕了。
“四小姐您沒事吧!”那丫鬟慌亂道,“奴婢該死,奴婢沒拿穩,奴婢給您擦擦!”
!這些人!說不過就搞小動作,真是卑鄙!
“你是故意的吧!”孫盛楠怒不可遏道。
“奴婢不是……”就見那給我擦臉的丫鬟迅速后退,指著我道,“鬼……鬼啊!”
……可惜了徐榮嬋一個早上的杰作。
孫盛楠一手鎖住那丫鬟的喉嚨,呵斥道:“你是誰家的丫鬟,怎么如此冒失?是誰指使你的?!說?!”
學堂中其他人目光變成恐懼,那丫鬟被鎖得難受,掙扎道:“小、小姐……救命……”
夫子忙過來阻止她:“孫小姐,孫小姐快放手!在掐就掐死了!”
孫盛楠這才松了手,回頭看了我一眼,也露出驚恐之色,我心中凄涼,看來好容易交的朋友又沒了。
就見著水紅色羅裙的女子道:“哈哈哈,奴家就覺得她這個臉有問題,果然是假的,哈哈哈……真真是小丑八怪!”
卻聽孫盛楠道:“丁綺,你太過分了!”
丁綺站起來道:“怎么了?有本事你來掐死我啊!”
“你……”
“怎么了?你們倒是姊妹相親啊,還親民,你們兩個窮酸丑八怪一起去親民至善吧!”
“哈哈哈——”學堂中一陣哄堂大笑。
這真是太太太太丟人了!!!
我聞聲也顧不上許多,疾步跑出學堂。
只聽得身后笑得更大聲了。
“真是孺子不可教也!”夫子出來追我,“四小姐且慢!休要與她們一般見識!”
我根本不想理他,只一個勁兒往國子苑門口跑去。
我跑到門口,便看到徐榮嬋在馬車旁等我,徐榮嬋看到我如此狼狽,驚慌迎上來道:“小姐這是怎么了?”
我從來沒丟過這么大的人,根本不愿說話,只任她用帕子一寸一寸仔細地給我擦臉,她面露心疼:“小姐說話啊,這臉上怎么這樣紅?倒像是被燙過一樣……”
就見夫子與孫盛楠兩人喘著粗氣跑過來,夫子竟向我作了一揖道:“四小姐……四小姐切、切莫理睬那些、那些膚淺之人……”
那孫盛楠氣道:“夫子!那丁綺定是受秦霜宛指使的!”
徐榮嬋冷聲道:“王大人,孫小姐,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孫盛楠似乎不認識徐榮嬋,卻被她的氣勢嚇著了,原原本本地將事情經過講了一遍。
徐榮嬋原本就是一張冰山臉,這下更冷了,夫子見狀神色也凝重了:“榮嬋,這事怕要驚動宮中了,老夫這便回去寫折子……”
孫盛楠眼睛瞪得老大:“榮、榮嬋……您、您是……太后的……”
這時三哥與安丞炎散學了,他倆被一群人簇擁著,安丞炎言笑晏晏,三哥卻是不愿意理人的樣子。
安丞炎見了我奇怪道:“你臉上的脂粉呢?怎么像是被雨淋過一般?!”
孫盛楠沒好氣道:“這都要歸功于煜王殿下的老相好。”
頭一次,安丞炎沒有笑面如春,眼中寒光四射。
三哥也是一臉清霜道:“阿陌,出了何事?”
“三哥——”我方覺心中委屈噴涌而出,嘴一癟,眼淚刷得下來了。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