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墨輕染說,他的師父名為墨逍遙,是一位略懂醫術的行腳僧。
至于他在何處出家,為何出家,墨輕染不得而知。
就連他為何收養墨輕染,也是個未解之謎。
墨輕染多次問過他,他有時說需要缺少個搗藥的;有時說是喝醉酒一時興起;有時候說是想找個人給他養老送終;有時說是想做做慈善;有時候說覺得墨輕染天生就是行醫的料不能浪費……總之理由五花八門,久而久之墨輕染也不問了,反正沒一句是真話。
我覺得還有一種可能便是,那墨逍遙的確是缺少一個副手,但他四處云游醫無定所,哪個有家有室的愿意跟著他干呢?有一天墨逍遙喝醉了酒行至一片墓地遇到了偷吃死人貢品的墨輕染,第一次見到這樣小的孩子竟然不怕死人,覺得他骨骼清奇,膽大心細,是個學醫的料,不如收做徒弟,就當做做慈善,等自己不行了,還能有個人養老送終。
當然小小少年墨輕染一開始是不愿拜他為師的,他雖然是個孤兒,但還是有法子將自己喂飽的。
具體的法子便是到各種葬禮上嚎上幾嗓子,然后等吃飯的時候坐到喪席上大快朵頤。
那辦喪事的主家以為他是哪個前來奔喪的人帶來的孩子,奔喪的又以為他是主家或者主家親戚的孩子,雙方都不好意思說他吃相難看,更有甚者還將桌上最肥的肉都揀給他吃。
相較于其他孤兒來說,的確沒有人比他過得滋潤了。
這個法子用的了一時用不了一世。很快人們便發現了混吃混喝的墨輕染,家家都記住了他那張臉,他再也不能到喪席上蒙混了。
墨輕染只好等著那死人下葬了,晚上摸黑到墓地里偷吃貢品。
他發現這個方法更好,不僅可以獨享好吃的,吃不了還能兜著走。
有時候遇到家境好的,還能吃上烤雞烤鴨醬肘子之類的。
墨輕染也會覺得害怕,倒不是害怕詐尸,主要是墓地多為偏僻荒野,經常有野狗和狼出沒,他年歲小,自然打不過,有一次差點被狼給叼走。
還有就是怕有人跟他一樣聰明,到墓地里來跟他搶吃的。
墨逍遙便是其中之一。
他兩初見時,墨輕染正坐在一個嶄新的墓碑前啃烤鴨,墨逍遙醉醺醺地坐到他跟前道:“給老夫撕個腿。”
那時墨逍遙已經年過六甲,長年行腳生活讓他瘦骨伶仃,顴骨凹陷,兩眼凸起,伸向墨輕染的手枯瘦如枝,那晚雷電大作更加重了恐怖氣氛,若是換了別人早大喊著“有鬼”逃之夭夭或者兩眼一翻昏死過去了。
然而墨輕染卻緊緊將那烤鴨抱在胸前,將墓碑前一碗花生米遞給他:“先生,喝酒要就著花生米才夠味。”
墨逍遙嚇他:“這些都是兒孫們孝敬老夫的,你不能吃。”
墨輕染跟沒聽見一般抱著那烤鴨一個勁啃,吃得兩個腮幫子鼓鼓的,他囫圇將鴨肉咽下,擦了擦滿嘴油膩道:“你休要唬我,我親眼看這老頭咽氣的,他有頭發,比你胖多了。”
墨逍遙奇道:“你竟然不害怕?”
墨輕染也奇道:“有何可怕的?”
“他死了,不可怕嗎?”
“你不會死嗎?我不會死嗎?既然都會死,說明大家都一樣,并無可怕之處。”
一個八歲的孩童能說出如此有哲理性的話,要么是他經歷過多,要么就是他天性薄涼。
我寧愿他是后者。
彼時墨逍遙卻未想那么多,他喜上眉梢,覺得這個孩子就是上天賜給他的禮物。
墨逍遙開始勸說墨輕染做自己的徒弟,這樣他不必晚上偷偷摸摸地到墓地偷吃東西,還能學習醫術,長大到哪兒都受歡迎。
墨輕染不相信,若是受歡迎,莊逍遙為何要到墓地與他搶鴨腿吃?
墨逍遙見他不應也絲毫沒有含糊,直接喂他吃了藥,道若無解藥,不出三日他便會全身潰爛而亡。
年僅八歲的墨輕染頭一次站在了人生的選擇路口,茍且偷生還是英勇赴死?
思及自己年幼,未來可期,那墨逍遙指不定哪天就入土了,將他熬死了自己便解脫了,墨輕染撲通跪下給墨逍遙嗑了三個響頭,響亮地叫了聲師父。
墨逍遙笑瞇瞇地摸了摸自己的光頭,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酒嗝道:“從今天開始,你就叫墨輕染吧。”
一開始墨輕染是非常懷疑墨逍遙的業務能力的。
首先墨逍遙這個名字一聽就是為了行走江湖方便起的化名,其次他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個和尚,但吃肉喝酒樣樣都干,不僅研究佛法儒學,對道家也頗有見地,墨輕染很懷疑他剃光頭單純的就是嫌梳頭太麻煩。
還有,墨逍遙行為有些詭異。無論行醫至何處,他絕對不會在一個地方呆得超過一個月,仿佛有人在追趕他一般。
墨逍遙通常在鬧市行醫,很多人見他其貌不揚衣衫襤褸還帶個孩子,都以為他是個叫花子。只有家里窮得看不起大夫的才死馬當活馬醫地去找他開方子,沒想到竟真的給醫活了。
一次兩次是巧合,次數多了便是實力了。
墨輕染心悅誠服地跟著他學醫。
墨逍遙當然是傾囊相授,除了婦科,墨逍遙告訴墨輕染世上的女人是老虎,是最麻煩的最難攻克的醫學難題,為了他的安全起見,婦科就不用學了。
當天晚上,墨逍遙喝醉了踢醒熟睡的墨輕染,讓他去御膳房偷茶點回來吃。
隔日早上墨輕染問起來時,他拒不承認。
幾年之后,天資聰穎的墨輕染榨干墨逍遙肚子里所有的醫學知識后才知道,當日他吃的,不過是一粒沾了墳頭香灰的糖丸。
發覺被騙了的墨輕染氣不過,當時便想一走了之。
走了幾步發現天下之大竟不知去往何處,自他記事便知自己是一個孤兒,連名字都是墨逍遙給起的,一身本領也是他教的,即便是與墨逍遙分別了也還是云游行醫。算了,料想那老頭也活不了多久了,就跟著他為他養老送終吧。
墨逍遙覺得他這個徒弟真是省事,就連所有父母頭疼不已的青春期都叛逆了不到一個時辰便好了。
就這樣師徒二人相依為命,一路同行,直至延慶七年,墨逍遙依舊老當益壯,牙口好到炒蠶豆都咬得嘎嘣響。
墨輕染怎么都沒有想到,精神如此矍鑠的一個人,連養老送終的機會都沒留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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