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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康坊-第二十六章 暖冷炎涼
更新時間:2020-07-27  作者: 山口花   本書關鍵詞: 言情 | 古代言情 | 古典架空 | 平康坊 | 山口花 | 山口花 | 平康坊 
正文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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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六。

云衣徹夜未眠,第二日晨鼓方響,便提著箱篋去了露華樓。

昨日是她第一次來這里,自是不知這座歌舞坊之后尚有門院。

然而九兒領著走的,是自己唯一認識的路。于是,也只能奔著正門去了。

本以為還要在門外等上一陣,或是不得不在清早無禮地扣門——唯有此法尚可入內。

待其到達,思慮再三終抵不過眼前之景——露華樓竟然門戶大開。門前的階上堆著些破布爛衣,看樣子是被特意丟下的。

云衣小心地進了前庭。天還未透亮,除了臨近門口的四方地里闖進了一小片光,樓中他處依舊幽暗清冷。越是向里走,越是不見亮地探索。

迫近通向后院的那扇門,她猛地感知腳下碰到一物。低頭仔細看,竟是九兒靠在門板上,抱膝而坐,頭深深埋在臂彎里,身旁放著一只布老虎。而此刻,自己的鞋頭正頂著她的足尖。

云衣俯身,望著九兒。

還是昨晚的那套衣衫。

“唐姑娘?九兒?”

幾句輕聲呼喚后,九兒方睜開睡眼。

惺忪無神,布滿血絲。

“你怎得睡在此處?大門不閉,經此一夜不怕著了風?”云衣自是擔憂,伸手貼向九兒腦門,不覺體熱,這才放了心。

“云衣,露華樓沒了。”九兒小聲說著,語氣輕松,仿佛是在自嘲昨晚營業虧了幾文錢一般。

九兒的敘述是那般云淡風輕,云衣聽著卻格外痛心。

昨晚本是營業時間,樓中人竟當著客人的面兒收拾起了家當。甚至有人直言,露華樓不干凈了,還勸著來賓也趕緊離開。

沒有人登臺,沒有人迎門。賓客也是來了又走。

到最后,那群人竟一個都沒有剩下,盡數離開。走時,還卷了不少樓里的東西,甚至連梳妝鏡上鑲的一塊指甲蓋大小的翡翠都摳了下來。

九兒氣不過。

當初阿娘為了收留那些女子,花了很多工夫去求原來苛待她們的人家,甚至有幾人都是她自掏腰包贖了出來。無論她們是否勤快學藝,秋娘向來一視同仁。就連給自己女兒請的先生,若是旁人想聽,便容納了一起上課。

每次演出過后,所有打賞的錢,秋娘一律不留,全部均等分給每一個人。

可誰人心里都有一把稱。

光是樓中姐妹平日的演藝,根本沒有幾位客人肯花大價錢留賞。然而,每次演出過后,她們卻都能得到滿滿一荷包的碎銀或是稀奇首飾。

而這一切,實則盡是他人送予打賞九兒的。

那些人心里明白,盡管未知感激與否,拿錢時的樣子,倒還都是相當樂意的。

母女二人待樓中眾多姑娘伙計為親人。而眼下有難,他們卻各自飛出這片林子。

服侍母親睡下,見顧伯和阿平房中的燈也跟著熄了,九兒這才只身一人來到前庭。

樓中依舊是燈火通明,卻沒了往日的熱鬧。桌子上的琉璃碗盞悉數被順走,裝飾的綾羅綢布竟也給人扯了去。

走上二樓的閣間,凌亂至極。地上散落著一些漿洗過頭的破衣衫,妝奩的屜子有開有合,其中卻空空如也。布衾被掏空了里子,錦衾則撕沒了外表。九兒進了自己的那一方小屋,同料想中的情境無二——整間房被翻得沒剩下什么。

誰能想到那群人竟可以沒出息至此!

回顧周身的一切,九兒只覺惡心。平日笑臉相迎,一口一句“秋娘”、“九姑娘”的人,現下竟如此背信棄義。

多年的真心便如此錯付,九兒心痛。

罷了,人去樓空,倒也落得個清凈。那樣的人留在樓中,遲早是禍患。早些離開,也未嘗不是一樁幸事。這樣想,九兒輕松一些。繞行一周,拾級而下。

忽的,她想到什么,又拼了命地回頭大步邁上樓梯,沖進自己的閣間,直奔床鋪。

床幃嚴嚴實實圍著,拉開一看,果然被子床褥讓人翻了個底朝天。

九兒使勁在那一堆棉物中翻找,終于從團皺的布衾里,拿出一只布老虎——那是秋娘一個月前做好的。她使勁撣掉布老虎上沾著的棉絮,隨后便始終緊緊抱在懷里。

走回前庭,九兒拉上了通往后院的門,卻并未關迎街的大門,任憑夜晚的冷風穿堂。

她靠門坐下,那個角度,剛好可以仰看大半的露華樓。她本是不想哭的,可偏偏這時那個端茶水的小姑娘竟跑了回來。

“九姐姐,春蘭姐讓我把這個給你。她的相好,要帶我們離開長安了。若是讓阿爹知曉露華樓遣散了人,定要抓我二人回去,再賣給哪個惡毒婆婆。我特代她來此告別,望九姐姐多保重。”

說著小姑娘展開攥得發白的小拳頭,掌心放著九兒那一對紅豆耳飾。

“我們攔不住那群人,東西都被搶了去。這對墜子,還是春蘭姐在一個伙計打開的包囊里發現的,她悄悄拿了出來,待那人離去,這才敢差我回來尋你。春蘭姐說她無顏面對九姐姐與秋娘,只希望兩個恩人能夠平安無虞。她便是為此半輩子吃齋念佛,那也是心甘情愿。”

九兒聽著感動,擰了一把小姑娘的臉蛋,強忍淚水,盡力笑了一下:“快些走吧,若是暮鼓響起,武侯來了,那便再也離不開這座城了。”

小姑娘站著,與坐在地上的九兒同高。她忽然張開手臂,抱住此刻正笑容漸失的九兒。

耳邊傳來一聲稚嫩:“秋娘會沒事的!你們都會沒事的!我常聽大人說‘后會有期’,那九姐姐,我們后會有期啦!”說完,她跑出了門。

后會有期。

最后的四個字擊潰了九兒唯一的防線——她再也繃不住,一行清淚滑下面頰。

九兒不敢放聲大哭,只能張大了嘴,在那一呼一吸間無聲啜泣,最終痛哭不止。

她看著門口,打更人來來回回路過了三次,終于在自己聽到第四次木槌聲前,哭得筋疲力盡,倚門睡下。九兒本是很怕自處的,特別是空蕩蕩的樓中僅有她一人,更何況大門未關,說不準有人進入。

但此刻,她已然不會有絲毫的膽怯之心了。樓中值錢的東西所剩無幾,即便是賊不走空,想來若是真有賊人闖了進來,眼下的情況也怕是會讓他失望了。

“顧伯和阿平呢?他們可還在?”云衣拉起九兒,二人向后院走去。

想到這里,九兒緩和不少。

一顆心本是被那群忘恩負義之人擊打得堅如磐石,此時卻回歸了本真之態。

“在,都在。”

還好這里尚有人可以幫襯九兒一些,云衣松了口氣。

其實,昨晚九兒剛知道樓中發生何事時,曾經問過顧伯,他是否也想著離開。

當時的那一幕,九兒也許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顧伯指著不遠處的阿平,堅定地說:“當初家里走水,待人把我喊了回去,整個房上都燃起熊熊大火。孩兒與內人皆困于火海,我不要命地往里闖,卻只救下了小兒。內人燒死,家也沒了,阿平當時尚在襁褓,腿腳卻被燒傷。我一個走街串巷的擔夫,連給孩兒治病的二兩銀子都湊不出……”

后來,顧伯跪在醫館前,不停地朝醫官磕頭乞求,卻仍是沒換來他人的半分同情。看熱鬧的人一波一波地來來走走,顧伯就一直跪在醫館前,身邊放著一只寬大竹籃,籃中是熟睡的嬰兒,一雙發紅、出了膿血的小腳露在外面。

當日,秋娘正巧來給樓中的一個丫頭抓藥,親眼目睹了顧伯乞求時的一切。她毫不猶豫地抱起籃中的嬰孩,走進醫館。

顧伯跟在身后,只聽前方秋娘對著那醫官不客氣地說了一句:“多少錢,我出!這孩子,必須救!”

秋娘支付了阿平所有的醫藥費,還將父子二人接到樓中。

她特意命人打掃出后院的一間閑置屋子,讓他們安心住下。

不僅如此,在小阿平腿疾未愈的那段時日,秋娘寸步不離地守在他身邊。就連九兒,也常常在學藝以后,來幫著母親為阿平換藥、喂食。

為了報答秋娘,顧伯便留在樓中,承擔了所有的力氣活以作回報。領了月銀,他又是盡數還給了秋娘,不要分文。

十幾年下來,阿平與九兒一同長大。顧氏父子早已與她們娘倆成了一家人。

“母親之于顧伯,仿若親妹子一般。阿伯和弟弟的不離不棄,我竟無以為報……”九兒看向顧伯的屋子,輕聲嘆息。

云衣陪著九兒回房,取出一顆安神丸,定要看她服下才罷休。隨后又逼著九兒躺下歇息。

等九兒再醒來時,睜眼之際,她看到了身邊坐著的陸卿。

慌忙起身,九兒把被子抬到領口,怯怯地問他:“陸公子是如何進來的?”

“這露華樓雖不是我家的,但若是一心想進來,倒也不是沒有法子。”陸卿打趣著,試圖讓九兒放松些。他已然知曉全部,甚至比九兒知道的更多一些。

“幾時了?”

“至少申時。”

陸卿到達已是午時三刻,又看著九兒睡了很久。這才估摸了時間。

被子下發出一陣微弱的腸鳴,九兒這才想起,自己從昨日午后到現在,一直未進食。

“顧伯正在熱粥,想來你也該是餓了。我出去看看好了沒有。”陸卿起身去了小廚房,邁過門檻前,還回頭愛憐地看了九兒一眼。

去得及時,顧伯剛剛盛上滿滿一碗的雜糧粥,還加了幾粒棗子龍眼。

看到陸卿端著熱氣騰騰的粥進了門,九兒的肚子叫得更是囂張。

“慢點!小心燙!”陸卿一把奪過本是遞到九兒手里的碗盞,而此刻九兒已經一大口下肚,燙得口中不斷呼氣。

“你肚子里的饞蟲,想來是經歷了一場饑荒,現下竟然如此著急。”陸卿開玩笑數落著九兒不顧燙傷胃地進食。說著,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匙的粥,仔細吹涼才喂至九兒嘴前。

就這樣,九兒雖不情愿被人喂飯,但奈何陸卿就是不肯把碗勺還給自己,也只能像個小孩子一般,任他照顧了。

一大碗粥全部吃下。陸卿刮著碗身的米粒,自娛自樂。九兒吃飽了,盯著陸卿手里的碗晃神。

此刻,二人心里各有想說出口的話,卻皆是少了一份膽量。

正在尷尬之際,阿平闖進屋子。

“姑娘,看我給你帶了什么好東西!”

九兒抬頭,陸卿轉身,映入眼簾的是一株艷紅的花,光禿禿的莖上無葉無根,更顯得頂上的那幾片花瓣和蕊子奪目醒人。

陸卿手里的勺子猝然落入碗中,發出清脆的敲擊聲。

“你哪里拿的這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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