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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趙振大方地給了坐騎,但他一看也是少來大荒,對坐騎一點兒都不了解。
大荒可不會有人直接騎妖馬,它們一般只用來拉車,因妖馬生風,尋常人根本坐不住。這會兒又是狂風暴雪,騎妖馬背上簡直自找苦吃,風雪前后左右地推拽,一個不小心怕是要被掀翻下去。
不過,奇異的是,令狐蓁蓁既沒被掀翻,也不覺得冷。
她覺著身體像是被黏在妖馬背上了,四面八方纏繞不休的風還是滾燙的。她熱得兩眼發干,耳朵里像是生了無數雜草,整個人有點兒迷糊,漸漸犯起困來,暈頭轉向地撞在身后秦晞肩膀上。
后頸大椎被兩根手指掐住,幾團說不出是冷是熱的氣直接鉆進經脈,她一個激靈驚醒,便聽他近乎無奈地在頭頂說道:“別睡,我不認識路。”
他也曉得這樣很殘忍,她都一夜沒睡了,還發著高燒,實在該好好睡一覺。他只好安撫:“到了師門大宅再睡。”
令狐蓁蓁吃力地揉了揉臉,忽然問:“蔥花呢?”
“被昌元妖君劫走了。”
她不由詫異:“那你還不趕緊去救他?”
“事情要一件一件來。”秦晞忽覺虞舞伶那條理分明的說話方式不錯,“第一,我不認路;第二,你在發燒;第三,叢華死不了。”
結果她注意力全被不認路三個字搶走,重重吸了口氣:“你不是有那個什么清光陣可以一下回南之荒?所以是假的?”
想當然耳,自然是假的。
秦晞撥了撥頭發,她多半要暴跳如雷,那就來吧,大荒人的怒氣而已,小菜一碟,他盡數承受。
可她并沒有發火,只靜默了片刻,道:“蔥花和你都是被我連累,我應當告訴你們緣由,雖然我也不是很清楚。”
說什么連累,原來各走各的是這個意思。
他也覺得兩個妖君的執著不合常理,是為著她?可為何要抓叢華?單為了令狐,他們完全可以放長線慢慢等,何必大費周章對付修士?從炎神之宴的布置來看,就是為了不著痕跡地把他和叢華抓回南之荒,很奇怪,怕是背后有不小的隱情。
哎,這趟大荒來的真是,正經事沒頭緒,大大小小的麻煩倒是一堆。
秦晞道:“你說緣由我聽聽。”
“你知道令狐羽這個人嗎?”
令狐羽?名字好像有點熟悉,在哪兒聽過?他凝神想了一會兒,搖頭:“沒印象。”
“他是個干過很多壞事的中土修士,上回在傾仙城聽書,說的就是他的事。他拐跑了南荒帝的寵妃,我好像是他的后人,所以兩個妖君一直想抓我獻給南荒帝邀功。我不知道師父會不會被我牽連,所以必須回去看看。”
不是,這還能邀功的?過去這么多年了,說不定南荒帝好不容易能忘掉此事,這倆妖君非要提,還把人帶到面前去,提醒他這樁丑聞確實存在過,在他的陳年心病上使勁蹦跶,南荒帝不發怒已算仁慈了。
妖的想法實在搞不懂。
秦晞想了想:“你大伯沒和你說過身世問題?既然擔心神工君,你大伯應當也很危險吧?”
令狐蓁蓁揉著巨痛的額角搖了搖頭:“我沒有問過,我不在乎。大伯離開深山快一年了,我不知道他在何處,而且他很厲害,不可能被抓。”
“很厲害?莫非是修士?”
“他……”令狐蓁蓁只說了一個字便愣在當場。
她潛意識里覺得大伯非常厲害,可現在回憶起來,卻又想不出他厲害在哪兒,明明只是個須發花白的瘦弱老頭,還時常咳嗽。
為什么她會有“大伯非常厲害”這個印象?
秦晞見她滿臉迷惘,料想那個神秘的大伯應是對著她也沒交代過真實身份。
大荒人有點兒傻,多半不會往深了想她大伯的事,可他一路聽來,只覺這位大伯不簡單,好似一點也沒有讓她接觸凡塵俗世的意思,必是早知她身份敏感。那他就更不可能是什么普通人,十之七八是修士。
他又問:“為何昌元和萬鼠他們篤定你是令狐羽后人?”
“據說我和令狐羽長得很像。”
很像?秦晞俯首湊過去看她。
那令狐羽是不是惡棍姑且不論,但他必然是個美男子,怪不得能把南荒帝的寵妃拐跑。
風太大,她的頭發盡數被吹去背后,露出整張蒼白的臉,無論是神色還是眼神,都透著深邃的疲憊與一種異樣的冷漠。
秦晞抬頭眺望遠方,隔著密密麻麻的雪片,極遠處朦朦朧朧似有一大片城池。
“是不是快到定云城了?”他問。
“是。”
秦晞雙手攏進長袖里,他玄青的衣裳質地貴重,卻又分外輕軟,被風雪裹挾著不停翻卷,一下下輕輕拍打在令狐蓁蓁頭臉上,她方捉住他亂飄的衣角,便聽他說道:“之前說了到定云城該把賬結清,現在就結了吧。”
現在?令狐蓁蓁深深吸了口氣,使勁拍了拍快炸開的腦殼,聲音冷靜:“好。”
秦晞眉梢微揚:“我以為你要與我討價還價。”
令狐蓁蓁緩緩搖頭:“你說,到一百歲我也會還清。”
一百歲?秦晞忍俊不禁:“我說過,你給的起,說不定還有的賺。”
他伸手入袖,取出了兩串銅錢,不多不少,剛好六十文,正是云雨山上她要的數目。
“拿去,你的救命錢帶路錢問詢錢送水錢。”
他蹲在她身前,將銅錢放在她手中,清晰地一項項念,全是云雨山上她算的一串錢。
“最開始的賬才是賬,后面的都不算,欠你的六十文,眼下結清了,兩不相欠。”
令狐蓁蓁陡然有種身墜夢境的迷惘,猶帶暖意的兩串銅板放在掌心,沉甸甸地,她下意識捏了兩下,復又揚高睫毛凝視他。
雪片穿過他頭發的間隙,被熾熱的風化作水滴撲在鼻子上,癢,且香甜。
秦晞又想起什么似的,在袖中乾坤摸了半日,取出一只華美的黃金頭飾并兩只耳飾。
“替你裝了一路,拿走吧。”
把飾物放在她腿上,他手腕一轉,指間便夾了張白麻紙,卻是她最先給他畫的那張避垢符。
他晃著符紙笑道:“這個就不給你了,好用得很。”
她像是又遇到什么絕世難題一樣,極為難地盯著他,方才盤桓眼底的疲憊與冷漠是沒了,但如今這表情又叫他摸不著頭腦,想叫大荒姑娘笑一下真不容易。
秦晞奇道:“怎么?”
令狐蓁蓁想起一路過來他的虛實難辨,動輒獅子大開口地用欠債和“送回南之荒”拿捏她七寸。可他又確然救過她好幾次,還分了黃金千兩給她。
不曉得是不是發燒的緣故,腦子里亂成一團,就像一開始算不清和他之間的爛賬一樣,她這會兒理不清他的行為,好像下一刻他又要用什么匪夷所思的理由叫她欠債。
“為什么……真的、就結、結清了?”她開始罕見地期期艾艾,“那你、你之前……到了西之荒為什么還要……”
這個嘛……
之前在南之荒用救命債掐她,實實是出于對她和大荒的厭惡,后來誤會既然解除,到西之荒按理說確實該放她自己走,可他又嫌大荒無聊,倒是她還有點意思,留著總歸不悶。
“還好咱們是一路同行。”秦晞和善地笑了笑,“不然你早被兩個妖君抓走,這會兒怕是小命不保。”
見她猶有不甘,他便補充:“令狐姑娘,我可是太上脈修士。”
他站起身,長發被風雪吹得散如墨線,又道:“太上面疑心重,絕不吃虧。太上脈可不一樣,救你還要錢么?你以為人人都像你,用錢結算一切?”
等了半日,不見她有反應,莫非是感動得哭了?
秦晞垂頭望去,對上她媚而長的琥珀雙眸。
大荒姑娘沒有哭,也沒有笑,只是靜靜看著他,明明眸色淺淡,于他眼中卻望不見底。他從沒被人這樣專注而直率地凝視過,下意識避了一瞬,好似不能夠像剛才那樣氣定神閑,游刃有余。
感覺到她忽然起身湊近過來,秦晞又想要避讓,卻見她從袖中摸出玉清環,聲音輕軟:“你的東西。”
他差點忘了。
秦晞接過玉清環,有些笨拙地往發辮上系,可風雪太大,他一下沒抓好,玉清環從發間掉了下來。
細而白的手穩穩捉住了瑩潤玉環。
她驟然湊近過來,湊得比以往都近,雙臂抬起,就站在對面替他往發辮上系玉清環。垂下睫毛,恰好她抬頭,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琥珀色的清淺雙眸里,只有他一個倒影。
或許該躲,可又似乎不該。
這一次秦晞不退還迎,與她視線交錯。讀不懂她的眼神,他只知道那是看人的眼神,是看著他。
“短刀再借我用幾天。”她忽然開口,想了想,補一句,“不給錢了。”
他輕道:“是要賴賬?”
“不是賴賬。”她認真地給他解釋,“你說的對,錢不能結算一切。”
似她以前那簡單粗暴的結算法肯定不行,可他也是個有所予必要有所得的人,短刀是他心愛的陳年舊物,借她這么久,她須得回報他。
玉清環穩穩系在了他發辮上,令狐蓁蓁退開兩步,微微偏起腦袋打量,目光專注。
秦晞摸了摸落在耳畔的玉環,鬼使神差般,低聲道:“你會去……”
他想問她是不是會去中土,不曉得緣故,就是想問,誰想一陣清朗的銅鈴聲驟然響起,一只拳頭大小的澄黃銅鈴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繞著他打轉,清朗美妙的聲音連綿不絕。
見令狐蓁蓁貓一樣蹦起來,好奇又警惕地盯著銅鈴,他便解釋:“這是太上脈的傳喚令,師尊好像也來了大荒。”
不過,身為大脈主,師尊怎會突然來大荒?出什么事了?
秦晞捉住懸浮亂轉的銅鈴,正欲收起,不想其上登時散發清光,他不由一驚——是直接要把他召過去?
像是天頂突然落了顆小太陽下來,眼前光芒陡然大盛,令狐蓁蓁舉袖避讓,半晌后抬眼再看,秦晞已消失了。
她茫然四望,喃喃喚了聲:“秦元曦?”
沒人回答她,只有漫天風雪呼嘯,下一刻她便覺徹骨寒風撲頭蓋臉而來,凍得瑟瑟發抖。
他忽然被喚走,熾熱的風便也走了。
好冷。
令狐蓁蓁裹緊身上的氅衣,驅使妖馬往下飛,他消失得很巧,定云城已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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