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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近黃昏,重陰山地宮頂的大小洞眼又一次被結結實實地堵住,滅靈陣妖紅的光輝似一層凝固的鮮血鋪在洞壁上。
昌元妖君難抑煩亂,在洞中不停踱步。
雖說滅靈陣有奇效,但太上脈畢竟不一般,倘若來的是什么長老之類的人物,那就麻煩了。滅靈陣只有修士身處其中才有用,長老們見多識廣,當真找來此處,恐怕不會進洞,那時才真真無路可逃。
角落里傳來萬鼠妖君斷斷續續的痛苦呻吟,他這次傷得出乎意料地重,即便自己為他畫了妖術陣法來灌輸妖力滋補,卻并不能起立竿見影的效果。
昌元妖君湊近安撫:“萬鼠,想想你的封號,想想那傷了你的太上脈修士,你可要撐住。”
洞外突然傳來妖馬的嘶鳴聲,守門的妖兵高聲道:“妖君!三公子回來了!”
昌元妖君陰沉的面上終于露出一絲笑意,急忙迎出洞口,便見三公子的巨車正停在高臺之上。奇怪的是,車門不開,窗簾緊閉,外面的妖兵一聲聲喚了半晌,車內卻一點動靜也沒有。
他忽覺不好,只怕是仙子的消息有誤!老三不會是與那修士撞上了吧?!
“老三!”
他急聲高叫,話音未落,卻聽一聲巨響,車輦的門被一腳踹飛,從里面滾出幾個氣絕身亡的妖兵。
與妖兵尸體一起出來的,是同樣血淋淋的三公子。他兩條胳膊齊肘被斬斷,死活不知,被個女子一手箍著喉嚨,染滿漆黑妖血的短刀抵在他脖子上。
她面色蒼白似雪,額上冷汗涔涔,像是馬上也要暈過去似的,甫一開口,聲音卻異常平靜:“我師父和師姐在哪里?”
令狐后人!沒有修士?
昌元妖君驚疑不定地盯著她。
在榣山也是,因她而功虧一簣,她到底是個什么東西?明明怎么看都是普通女子,既沒有靈氣震顫,亦沒有修行過劍道武行的痕跡。然而,不但墨瀾拿捏不住她,老三甚至被她重創到如此地步,世間竟有這等怪事!
昌元妖君緩緩退了兩步,他素來縝密,越是關鍵時刻,絕不輕舉妄動,只道:“你把我家老三放下,我就把神工君一家放了。”
令狐蓁蓁道:“我要先看到她們安然無恙。”
他立即轉身小聲吩咐妖兵幾句,再次轉過來時,神色已變得十分平靜,語氣溫和:“神工君赫赫有名,四位荒帝都以禮待之,我自然不會動她一根寒毛,請她來,只為了穩妥些。姑娘,我并不是故意為難你,然而身為令狐羽后人,你自該藏于深山,隱姓埋名,可你偏生涉足俗世,毫不避諱。你須得知道,令狐羽三個字對他的仇家來說意味著什么,更何況對他懷有刻骨恨意的是南荒帝。這是你的命,你不要恨我,你該去恨令狐羽。”
他一面說,一面暗暗觀察她。
怪不得萬鼠一見之下便篤定她是令狐羽的后人,長得真像,南荒帝怕是一見到她便要發瘋,要的就是他瘋!
昌元妖君背后的蝙蝠翼陡然張開,蝠聲術不由分說朝她呼嘯而去。
以妖君的身份偷襲一個普通女子,自然極無恥,且自掉身價,但他不以為意。
看不出她的門道便看不出,先用蝠聲術把她擊垮,再強行降伏。她身手犀利又如何?只要不是修士,經脈便比紙脆,不信她扛得住蝠聲術。
誰想她面不改色吃下一道蝠聲術,隨即一把推開三公子,腳步虛浮,踉踉蹌蹌地握著短刀刺過來了。
明明看著馬上便要栽倒,她的動作卻快絕,短刀化作一道寒光,舞得密不透風,漸漸竟把他逼得連連后退。
昌元妖君萬沒料到原以為最好對付的令狐后人變成了最棘手的,蝠聲術都沒用,什么緣故?!
眼前寒光流肆,他漸漸避無可避,不由心頭邪火旺盛,如臨大敵般盯著她:“以凡人來說,你確實很厲害!但你莫忘了神工君在我這里!她們若有什么閃失,可是你自己的過失!”
令狐蓁蓁淡道:“她們有閃失,是你的錯,不是我。”
見她如此難以被打擊,昌元妖君索性不再廢話,又和她在洞中斗了半日,眼看夜色漸濃,這少女只有一柄凡鐵短刀,卻迫得他筋疲力盡,心下越來越驚駭。
先前被他吩咐下去的妖兵戰戰兢兢地站在洞口不敢進,昌元妖君疾電般竄過去,搶過妖兵手中血淋淋的木盒,厲聲道:“你拿誰的命要挾我都無用!凡人有句話叫不見棺材不落淚,你……”
話未說完,令狐蓁蓁手中短刀已至眼前。
她從未有過這么奇怪的時刻,因為發燒,腦殼快炸了,胸膛好像也要炸了,烈火在四肢百骸焚燒肆虐,渾身沒一個地方對勁。
可眼前一切都變得無比緩慢,包括湯圓妖君。
她隨隨便便就可以追上他的動作,他振著蝙蝠翼朝她發動妖術,撞在身上像微風拂過石頭,毫無感覺。
現在他又端起個木盒子不知嚷嚷什么,令狐蓁蓁厭煩地一刀劈碎木盒,里面的東西連著碎片在地上彈開很遠——既不是珠寶,也不是黃金,而是兩根血淋淋的拇指。
其中一根拇指上套著只翠綠的玉扳指,她認得,也很熟悉,那是師父的扳指,是神工君的證明。
見她面色遽然而變,昌元妖君豈會放過這個機會,當即嘶吼道:“把刀扔了!否則我馬上把神工君一家剁成碎末!”
他說了什么,令狐蓁蓁已聽不太真切,發燒真的太厲害,腦子里嗡嗡亂響,心臟像是馬上要從喉嚨里蹦出來,甚至扯得脖子巨痛。
手是手藝人的命——忘了是誰告訴過她這句話,為了讓手指保持靈活,師父連水桶斧子都從來沒摸過。
這妖君把師父的命奪了。
她需要同樣能奪命的本事,現在,馬上,立刻。
陰沉的天雷聲一陣陣逼近,狂怒之下乘著天雷黑云的南荒帝終于疾馳至重陰山,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發光的飛刃群當頭撞破洞頂。
數不清的潮水般的飛刃如巨大的蛟龍,只一瞬便將整座重陰地宮撕扯成碎片,在天與地之間殘留數不清的雜亂疾光。
黑云驟然停了下來。
他認得這個術法,密密麻麻潮水般的發光飛刃,每一根飛刃都瑩潤而透明,長約三寸,只有普通飛刃一半長短,看起來脆弱得一掰就會斷,可因為每一根飛刃都附著了施術者的念頭,所以,它比任何飛劍都可怕得多。
是令狐羽的龍群飛刃。
他活了?!
四周驟然暗下去,暗紫的天雷電光夾雜著無上威勢,朝煙塵肆卷的廢墟劈下,南荒帝甚至不等第一道劈完,又招了無數。
活了便活了,他會再一次將他親手碎尸萬段!
身后傳來大脈主的長嘆聲,緊跟著,“當”一聲清響,半空懸起一只通體青瑩的玉鐘,聲勢可怖的暗紫電光盡數為它吸納過去,鐘身因著威勢震顫不休,發出動聽的聲音。
“陛下手下留情。”
大脈主端坐妖獸坐騎背上,拂塵輕掃,柔和的風立即便將彌漫廢墟間的煙塵吹散。
昌元妖君這座幾乎拆了半座重陰山做成的山洞已徹底消失,遍地瘡痍間只有一片黑石平臺完好無損,四周塌陷無數深坑,地牢與地宮已統統暴露出來。
平臺上站著一位衣衫凌亂的少女,飛刃群緊緊貼合在一起,最后只變成一根三寸透明飛刃,繞著她極靈活地打轉。
她腳旁只有半片裂開的蝙蝠翼,想來是昌元妖君能留下的最大一塊身軀。
龍群飛刃之下,大半座重陰山都碎了,這殺招時至今日依舊霸道而幾近無解。
似是聽見天頂的雷聲與鐘聲,她轉身朝這里走了兩步,大脈主看清她的面容,微微一怔——果然與令狐羽十分相似。
當年令狐羽死前曾留了一道絕筆給自己,提及與寵妃有一個孩子,可他急匆匆趕來大荒時,孩子早已不知被誰抱走了,連南荒帝都不知此事。若非那靈風湖的小姑娘跑來太上脈告知昌元妖君找麻煩,叫他懷疑起令狐蓁蓁的身份,只怕到今天仍在暗地查找。
一旁的南荒帝雙目赤紅,聲音極低,甚至在微微發抖:“孽種……孽種……他們、他們竟敢真有了后人!”
這位荒帝當年受刺激太深,嚴禁任何人提及此事,此時驟然知曉那兩人有孩子,加之受了䔄草影響,只怕心緒大亂。
大脈主拂塵微微一甩,混了靈氣的風將他身上䔄草的氣味稍稍沖淡,淡道:“陛下息怒。”
風將少女散亂的長發吹去背后,她抬頭朝這邊看了一眼。
這次南荒帝徹底僵住了。
真像,像令狐羽,也像她。
一般模樣的琥珀色清淺眼眸,比常人稍淺的發色,眉眼秾艷而妖嬈——一別五十年的容顏,卻猶如昨日初見,茫茫天渺渺地,魂魄歸于何處?她對這世間再無眷戀了?甚至從未入夢來。
他張嘴想說話,卻找不到自己的聲音,只能眼怔怔看著她往這里走了兩步。
忽然之間,繞著她翩躚靈活翻飛的飛刃如煙霧般散去,她面色驟然變得慘白,大團大團的血從口中噴出,旋即一頭栽倒在地,竟暈過去了。
是方才的天雷傷到了她?
南荒帝下意識便欲攙扶,一道玄青身影更快了無數,驟然落在臺上,卻是那年輕昳麗的太上脈修士,他彎腰將令狐蓁蓁抱了起來。
似曾相識的一幕,同樣的太上脈修士,同樣的琥珀眼珠少女。
五十年的時光突然間盡數倒流,南荒帝仿佛又看到那一天,她渾身是血,一個字也說不出,被那殘忍的太上脈修士抱起,靜靜斷了氣。
他陡然生出一股近乎暴戾的殺意。
奇異而磅礴的妖云似巨手張開,遮蔽大半天空,殺意如凜冽的寒刃鋪天蓋地。
南荒帝陰鷙的聲音幾近微不可聞:“……把她放下,令狐羽!放了她!”
大脈主不禁搖頭,這位荒帝原本頗儒雅溫和,令狐羽一事后性情大變,此時被䔄草影響,已如不可理喻的瘋魔暴君一般,根本沒法和他談正事。
他如銅鐘輕鳴的聲音緩緩響起,聲線里仿佛帶著一種能鎮定心神的柔和之力:“陛下,令狐羽死在五十年前,這姑娘是否真為他二人的血脈,仍有待商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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