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乍暖還寒。
令狐蓁蓁來到中土三個月,頭一回離開一脈山出門。
紙飛龍在薄霧輕云中搖曳穿梭,周璟也不知是覺著稀奇,還是因著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興奮,從龍頭走到龍尾,再從龍尾走回龍頭,根本停不下來。
被迫結束閉關,從洞府里出來的秦晞只坐在龍頭打呵欠,猶帶睡意:“小師姐,師弟陪你出門浪費不少修行時日,你須得給我些報酬。”
他現在對著她不叫令狐,只叫小師姐,且是絲毫聽不出敬意的叫法。
令狐蓁蓁詫異地看著他:“陪我?”
他頷首:“你初來乍到,師弟這才作陪。”
真的?總覺他是信口胡扯。
“你要什么報酬?”
秦晞摸了摸身下的紙飛龍:“教師弟紙通神吧。”
他隨口玩笑,誰想旁邊的令狐卻利落干脆地點頭:“好。”
真的教?他扭頭看她,她卻已從袖袋里摸出一沓白麻紙:“你喜歡什么樣的坐騎?”
秦晞忽生一陣罕見的迷惘,許久不見,她怎么突然變得這么好說話了?明明不應當是這個反應,為何要當真?
“誰來問你都教?”紙通神這么不值錢的嗎?
令狐蓁蓁想了想:“不,我只教你。”
……為什么只教他?
秦晞一下坐直,像是突然被一根繩子拽住似的。
一瞬間仿佛回到了大荒的傾仙城,他也有過同樣的疑問,明明是三個人,為什么她只牽他。那時候他沒琢磨明白緣故,這會兒依舊琢磨不明白——而且,問了后,她搞不好就跟上回一樣,說出“教別人”的話。
只有愉悅仿佛長在石縫里的花,它非要鉆出來,頑強而不死,讓他欲罷不能。
秦晞皺眉移開視線,四處胡亂張望一圈。
那些艱難的愉悅里又莫名生出一股不可解的怒氣,不知是沖著自己還是沖著她,他揚手在她腦殼上重重一敲。
肩上一痛,是令狐蓁蓁毫不留情的還擊,秦晞“嘶”了一聲,不得不低頭看她。
她多半覺得有打有還的賬算清了,一派神清氣爽,手里還捏著那疊白麻紙,媚而長的琥珀眼睛正靜靜望著他,等待著回答。
秦晞默然許久,忽然開口:“那就折一只狐貍。”
她遞來一張紙:“你自己折。”
這個就有點為難他了,他搖頭:“我不會。”
曾為半個手藝人的底氣還是有的,令狐蓁蓁二話不說替他用小刀裁紙狐貍,秦晞湊過去特別苛刻地提要求:“要眼睛長長的,尾巴也長長的那種。”
“好,我盡量。”她一點兒沒生氣,滿足客戶的需求是手藝人的素養。
天將黑時,紙飛龍終于順利來到揚州地界的靈風鎮,秦晞的紙通神也學得差不多了,巴掌大小的紙狐貍驟然長大,連頭帶尾只長了兩尺左右,看著十分可愛。
“太小了,沒法騎。”令狐蓁蓁跟個嚴師似的,“你再重做一次。”
秦晞眼里露出的反而是滿意且歡喜的色彩:“誰說我要拿來騎。”
眼睛媚而長,也有著長長尾巴的紙狐貍輕飄飄落進他懷中,被他一會兒捧手里,一會兒拎著晃,最后把它擺在肩膀上,怪神氣的。
原來他這么喜歡狐貍。
令狐蓁蓁正想也摸摸紙狐貍的小腦袋,忽見橋畔有家店鋪,架子上放的全是一沓沓她從沒見過的樹皮紙,更有一些手藝人常用的工具在賣,她兩只腳不受控制就進去了,捏著那些銀灰色閃閃發光的樹皮紙細細打量。
據老板說,這是雕棠樹皮紙,中土手藝人最常用它當符紙。
令狐蓁蓁一口氣買了兩百張,興致勃勃地彎彎曲曲的青石路往前走,像是又回到了大荒,今晚她就試試雕棠樹皮紙手感如何。
天色已暗,各色燈籠照亮了靈風鎮。東南多水脈,這座小鎮像是建在纖細秀麗的河流之上,幾乎每走幾步便有一座玲瓏石橋,河上扁舟往來不絕,倒好似坐船才是本地人的行路之法。此時月色燈火倒影水中,上下輝映,是她從沒見過的景致。
令狐蓁蓁下意識放慢腳步,忽覺紙狐貍蹦上了肩膀,長長的尾巴勾住脖子,她一轉身,果然是秦晞站在橋畔等她。
燈火的光影映在他荼白的衣服上,人海里,只得他眉眼清晰而深刻。
她情不自禁向他走去。
剛到近前,卻覺他抬手一把摁在頭頂,不給她再靠近似的。
長袖輕輕拂過耳畔,他將紙狐貍拎了回去。
好似覺得這樣摁著她很有趣,他漆黑的眼里閃過一絲笑意,開口卻道:“叢華不見了。”
令狐蓁蓁奇道:“他不是和你一起走的嗎?”
秦晞四下里看了一圈:“就等你這會兒工夫,他走得沒影。”
所以眼下就是兩個都不認路的人湊一起了?
令狐蓁蓁沿著橋畔走了一段,忽聞河對岸不遠處高高建在架空竹橋上的茶樓里傳來陣陣昂揚頓挫的說書聲,聽起來特別詼諧有趣,她一時聽入了神。
秦晞捉住她的胳膊,騰風而起,輕飄飄跨過細細的小河,落在茶樓里。這里的人顯然見慣了修士,并不以為異,倒是立即有熱情的伙計領座上茶,捧出厚厚竹卷要他們點些茶食。
這會兒似乎正是茶樓生意興旺時,談笑聲不絕于耳,沒一會兒,只聽后頭有個姑娘的聲音傳來:“諸位夫人,鄙人乃醒齋先生的書童。先生半生寫傳奇異志風花雪月,自然也須得取材于民,看夫人們頗喜歡先生的故事,鄙人有幾個小小的問題,不知夫人們可否撥冗聞聽一番?”
此事似乎并不罕異,幾個身著漂亮襦裙的夫人們紛紛笑著點頭,那帶著氈帽的書童姑娘便壓低聲音道:“不瞞諸位,醒齋先生的新作又是滿紙濃情蜜意,只苦于不懂女人心,還想請教夫人們,因著什么緣故心儀自己夫君的?”
立即便有個紅裙婦人笑道:“自然是長得好呀。”
對面的綠裙婦人道:“脾氣溫和待人友善。”
一旁的黃衫女子道:“他倒是樣樣能干,可我那會兒偏不喜歡他,誰想有回約我坐船,上船的時候他沒站穩掉河里了,我笑了一天,回去后便喜歡上了。”
為什么掉河里就喜歡了?秦晞琢磨不透,眼見那氈帽姑娘連連點頭,執筆在簿子上飛快寫完,恭恭敬敬地行禮道謝,卻沖著這里來了。
“這位姑娘,醒齋先生……”
令狐蓁蓁顯然也聽見了方才的對話,只道:“我沒夫君。”
氈帽姑娘毫不介意:“姑娘總該有一兩個見著心里歡喜的,是什么樣兒的男子?”
說罷上下偷偷瞅了一旁的秦晞幾眼,所謂人約黃昏后,多半是這位玉人似的年輕修士了。
見著歡喜嘛……令狐蓁蓁凝神想了半日,蹙眉道:“看上去有點弱?”
怎么?不是身邊這位嗎?氈帽姑娘兩眼放出看好戲似的光,溫柔地鼓勵她:“還有別的特征嗎?比如什么緣故叫你覺著歡喜?”
話音剛落,便見那年輕修士漂亮的手指在她茶杯上輕輕點了兩下,俯首問:“看上去有點弱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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