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夜里,令狐蓁蓁又夢見云雨山燦爛的山景。
風吹著那些紅的黃的綠的樹海,一圈圈似波浪漣漪起伏,秋日陽光灑落雙肩,帶來一股暖洋洋的曬干花草香。
令狐蓁蓁下意識轉身,崖邊白石上已站了個穿雪白羽衣的少年郎。
沒有血跡斑斑,沒有面無人色,他深刻而濃黑的眉眼靜靜望著她,似有千言萬語要傾瀉。風卷著如絲的長發,墨色的太清環在日光下泛出半透明的美麗色澤,他眨了眨眼睛,忽然朝她微微一笑。
令狐蓁蓁抬腳便朝他奔去,卻仿佛又被柔軟的屏障擋住,怎樣也無法靠近,她一下停住腳步,朝他伸出手:“秦元曦,我很想你。”
那些一意孤行的堅持突然間冰消雪融,她有這么想他,好像一輩子都沒見他了。
“我沒有忘掉你。”她定定望著他,“你能回來嗎?”
雪白的身影朝她款款而來,輕緩的腳步,像是沒有重量。他同樣伸出手,修長的手指要握住她的手,快要觸到又收了回去,只將袖子卷起,俯身替她擦眼淚。
冰冷的觸感。
令狐蓁蓁一下睜開眼,整座客房不知何時已充斥濃稠的風雷魔氣,床邊站著烏云般的人影,卷起烏云般的袖子,指尖還停在她眼角。
是夢?非夢?
是怎樣也都沒關系,她翻身便抱住他,仿佛擁一團冷云入懷:“別走!”
冰冷而溫柔的云張開雙臂環繞,滿屋的風雷魔氣漸漸收攏,沉重的元狐貍下巴放在她胳膊上,仰頭一眨不眨盯著她看,幽綠的眼睛真像要說話似的。
令狐蓁蓁怔怔看著它,忽覺它湊近用鼻尖蹭去掛在下巴上的眼淚,她一個激靈回神,從床上蹦了起來。
“你!”她高高舉起元狐貍,它只眨了眨眼,隨后卻慢慢睡著了。
八月二十,細雨紛紛。
暌違半年的令狐小師姐回到了一脈山。
周璟趕到夷光崖時,一脈修士們都已來齊,一個個守在府門陣法外,等待里面的大脈主給出讓人振奮的定論。
“二師兄也來了?”周璟望向同樣半年沒見的樓浩,難掩驚喜。
對神魂契一事最介懷的便是這位二師兄,據說連季遠被操縱后都有猶豫彷徨時,唯獨樓浩,恨不能使出渾身解數把師尊拉下來,以至于清醒后他一直關在洞府里羞于見人。
但二師兄畢竟是二師兄,早已神色如常:“這樣重要的事,我怎能錯過。”
一開始大家已接受最慘痛的結果,令狐蓁蓁帶著魔氣狐貍離開太上脈,連大脈主都沒阻攔,誰也不愿打擾這對多舛的情人。可眼下突然有一星希望,他們都在等一個“或許元曦神魂真的還在”的奇跡。
“那條狐貍吃的藥沒有十籮筐也有九籮筐吧?”周璟皺眉笑,“再怎么神魂受損,十條魂都能補回來了,一定沒問題。”
沈均冷笑一聲,還未說話,林纓已沉沉開口:“你冷笑什么?”
他的語氣軟和下去:“我也覺得沒問題。”
俞白含笑道:“藥可都是師尊親手煉的,天底下沒幾人有此待遇,而且剛才令狐說,還給狐貍吃了陰陽火堂掌門煉的續魂藥,我相信老九一定能回來。”
“我等老九回來斗法!”
季遠如今儼然成了沈均第二,既熱衷修行,也熱衷斗法。不過不光是他,仙圣的事對所有人都是一次重擊,這一年一脈修士少見地沒有一人離脈游玩,個個埋頭苦修,讓大脈主甚是欣慰。
端木延在一片期待聲中提了個怪問題:“老九回來的話,到底算人還是算魔氣?”
這下連樓浩都怔住,斟酌道:“按理說魔氣銳利,凡生出魔氣者,本身體質也與常人不同了吧?你往好處想,不管是人還是魔氣,他以后至少不用擔憂魔氣行遍全身的問題。”
話音一落,夷光崖的府門陣法忽然關了,大脈主罕見地滿面帶笑,竟是攙著令狐蓁蓁的手走出來,宛如世間慈祥老祖父。
“師尊!”年輕修士們難抑激動。
大脈主溫言道:“小九的神魂確然還在。”
是他誤判了一件事,魔氣善于向內延伸,與神魂相觸,但也從沒人像小九糾纏得如此深,多半是為了對抗蒿里寒氣,所以他沒能察覺到神魂的氣息。可倘若沒有日漸完整的神魂,魔氣斷不會凝結到近乎實質瓷器的地步。
大脈主蒼老的目中極快地閃過一絲淚光,下一刻卻開懷大笑:“還活著!好!好極!”
因著三四兩位脈主皆不愿離開自家脈山,其余脈主實力又差了一截,二脈主的空缺始終找不到人來填,大脈主只得身兼兩職,在夷光崖與弟子們愉悅地說了會兒話,便匆匆離開。
修士們沖進屋子,只見那大變樣的魔氣狐貍正在軟塌上蜷成一團熟睡,一開始明明只是團黑云般的模糊形狀,現在卻仿佛實質的瓷器,清晰而瑩潤,看著沉甸甸地。
“難不成直接從狐貍變成老九?”端木延總有稀奇古怪的念頭。
林纓面色卻有些艱難,返身握住令狐蓁蓁的手:“若真是這樣,我會替元曦裁條再大些的玄豹皮披風,求小師姐每日勸他裹上。”
沈均終于順利冷笑出聲:“他不穿我會揍到他穿。”
俞白在他肩頭重重一拍:“這么開心的日子,什么揍不揍!咱們把老九洞府翻翻,他定然藏了許多酒!今日不醉不歸!”
上回他們這樣聚在一塊兒暢談飲酒,好像是很久前的事了,令狐蓁蓁這半年酒量大增,半壇一醉方休喝下去面不改色,支頤撐在案上聽他們海闊天空地聊。
沒一會兒,已然八分醉的季遠又一次湊過來一頭撞她肩膀上:“小師姐就算沒有龍群飛刃,還是我的小師姐。”
端木延抬腳便踹:“寡廉鮮恥!誰是你的小師姐!”
說罷他湊來撞在另一邊肩膀:“不光是你的,也是我的小師姐。”
周璟笑得嘴里酒差點噴一地:“你們仔細讓元曦聽見……哎?狐貍醒了?!”
眾修士趕緊回頭,便見方才還縮成一團熟睡的魔氣狐貍此時已坐直身體,幽綠的眼睛極嫌棄地望著令狐蓁蓁身邊兩尊活鬧鬼,旋即輕巧蹦下軟塌,優雅地朝令狐蓁蓁走去,往她肩上一坐,尾巴將靠在肩頭的兩顆腦袋重重甩開。
天色暗沉下來,窗外細雨變成了大雨,晚夏的風卷著雨滴打濕窗畔薄紗,令狐蓁蓁輕輕合攏木窗,替軟塌上的元狐貍解下小披風。
修士們離開后,它又一次陷入沉睡,許是那顆續魂藥的緣故,這兩天它總在睡。
雖然千里迢迢趕回,又飲了不少酒,她卻毫無困意,坐在榻邊玩了會兒狐貍耳朵和尾巴,心里有種與往日截然不同的焦慮期盼,實實沒法坐住,索性去院落里閑逛。
一時晃到修行靜室前,令狐蓁蓁想起自己從沒進過這里,當即推開門朝里張望。
靜室并不大,窗下放了張軟塌,靠墻有個不大不小的書柜,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令狐蓁蓁隨手抽了本書,上面是風雷術法的一些講解,粗粗望去,書柜上都是與修行有關的書籍,最下一層卻放了個厚厚的本子,翻開一看,里面墨跡淋漓,是秦元曦的字。
他顯然對自己的修行極有規劃,從很早便構思風雷術該如何演化,風雷飛劍怎樣才是最完美的,以及殺招冷電怎樣才能將殺傷力發揮到極致。
忽然有一頁不再寫滿字,只筆致圓柔地寫了一個“狐”字,又在下方畫了只活靈活現的小狐貍,眼睛長長,尾巴也長長。
仿佛醍醐灌頂般,她一瞬間恍然大悟。
秦元曦從來都不是喜歡狐貍,是喜歡名字里帶狐的姑娘。
耳朵莫名發起燙來,令狐蓁蓁繼續往后翻,在他嚴謹而一絲不茍的修行計劃里,時常可見小狐貍翻滾。終于有關于她的許多頁,卻又是密密麻麻有條不紊的修行步驟,從如何指導騰風,到如何指導五行術,再到雷火該如何修行,他都細細寫了下來。
可惜造化弄人,等他們能夠在一處時,她已經都會了。
令狐蓁蓁翻去最后一頁,上面有一張小像,穿著簡單襦裙的少女,蓬松的頭發綰了個鬟髻,似是啟唇欲言,又似微微含笑。
雖然畫風并不華美,筆觸卻極溫柔,恨不能將春風也揉進去,裁成她的模樣。
畫下寫了四個字:莫不靜好。
她忽覺自己似乎窺見了屬于秦元曦的一些難以說出口的秘密,他曾經那些隱晦而徘徊的情緒,不能自抑的情意曲折纏繞。
原來那么早就已開始。
琴瑟在御,莫不靜好。期盼的美好總是很短暫,他們只能在命運的陷阱間靜靜依偎片刻,可彼此支撐著,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雪亮的閃電落在夷光崖上兩塊引雷石上,轟鳴聲不絕,令狐蓁蓁將本子小心放回原處,忽聞府門陣法處傳來被關閉的動靜,她急忙追出,卻見元狐貍白瓷似的身體在雷雨夜中一閃而過。
“元狐貍?”
她喚了一聲,卻不見它回頭,傾盆大雨中,這狐貍竟飛得極快,看方向是要往千重宮去。
那里是秦元曦煙消云散的地方。
令狐蓁蓁忽生一股不祥預感,騰風急追,只見它一倏忽便竄上千重宮頂,那里已是雷云密布,絲絲纏繞的電光鳴閃不休。
難道這次狐貍身體也要化作風雷魔氣而去?
她風馳電掣般疾馳,急急落在千重宮頂大殿外,忽聞大脈主的聲音響起:“蓁蓁?何事?”
令狐蓁蓁顧不得說話,一路沖進大殿,元狐貍瓷器般的身體正被雷云包裹,一點點散溢出風雷魔氣。
大脈主驚道:“是想借雷云風勢喚回當日散溢的魔氣?!”
話音剛落,果然狂風便在大殿內呼嘯而起,須臾間,巨大的雷云與風勢糾纏一處,漸漸如旋渦般翻卷,中心處風雷魔氣似一點濃墨在旋渦中暈染開,不過片刻,濃稠的風雷魔氣便充斥整座大殿。
令狐蓁蓁忽覺靈犀一點,抬腳往旋渦中心行去,急急流竄旋轉的風雷魔氣像漾在水中帶翠色的墨,又一絲絲一縷縷淡去。滿殿磅礴的魔氣再一次收攏,如同當日秦元曦的身體化作魔氣而去,這次,雪白羽衣的身影凝聚而出,落在了她面前。
仿佛怕是幻影,她直直撲了上去,一把將他抱住。
熟悉的香氣縈繞身周,是暖洋洋的,有心跳的。
令狐蓁蓁仰起頭,望進久違的漆黑眼底,清透的光在極喜悅地攢動,額上一沉,是他俯首把額頭抵上來,用力蹭了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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