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端著個破陶碗,遞到他面前,可她的視線就跟粘在那碗上似的,眨也不眨一下,泛著苦味的舌苔舔了舔有些皸裂的唇,“快喝。”
那碗里裝的,可不是什么瓊漿玉液,就是一碗零星飄著幾粒子碎米的熱湯,碗沿一圈白中泛著微黃,寂九只看了一眼,便覺得有些惡心。
說實話,這玩意兒喂豬,豬都嫌棄吧!
孩童撇開眼的同時,還充滿惡意的,十分“順手”的將碗打翻在地,“我才不喝!”
水漬浸濕了一半的木床及泥地,映照出男孩充滿惡意的,扭曲的笑容。
來啊,用你的善良感化這個缺愛的他啊!
寂九在心中勾起嘲弄的弧度,似乎是期待著顧影闌不得不討好他的畫面。
可誰知,面前的少女只是平靜的舔干靜的指尖粘著的一點米湯似的東西,眉眼間還沾著柴火灰,可她的眼睛,比茅草上的一點子碎雪,還要冷,“這是我們家最后的一點子存糧了,你生病了,我才煮的。”
“你不吃,就算了。”少女在破舊的褐衣上擦了擦手,便蹲下去,也不顧地上污穢,撿了那損了一個缺口的舊陶碗,就出了茅屋。
等等,她就這么走了?!
她不應該求著、哄著他么?
寂九看了眼破褥子上那一點礙眼的糙米粒,有些許不解。
可寂九來不及細思,便聽見了那破木門吱呀一聲兒,少女像竄兒似的,進了屋,迅速關緊搖搖欲墜的小木門,試圖將風雪悉數阻攔在外。
切,果然還是要哄他的嘛!
寂九看見少女手中又端了碗隱泛綠意的,熱氣騰騰的菜湯,心中輕嗤一聲。
可誰知,少女坐在木板床沿上,當著男孩的面,像是在品嘗著什么珍饈似的,將那碗湯喝了個干凈,甚至連碗底的野菜渣也沒放過,全舔完了。
呵,粗鄙!
孩童卷著破床褥,不再看她一眼,似是嫌棄。
當然,要是他的肚皮不發出咕咕咕的叫囂聲,就更有說服力了。
這個女人應該沒聽見吧?
背對著少女的孩童聽見了再度出現的關門聲,緊繃的身體終于放松了,隨即,這具脆弱的小身板再也撐不住了,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場夢,也該醒了吧……
風雪聲漸大,整個破敗的茅草屋似乎搖搖欲墜,咬合的房梁,傾頹的土墻,處處都發出了奇怪的聲響。
寂九是被吵醒的,他在黑暗中睜開眼,頓時饑寒交迫感瞬間裹挾著他,讓他煩躁不已。
等等!身側傳來的淡淡呼吸聲是——顧、影、闌!
她就睡在他身邊,共一床破褥子!
寂九騰的一下起身,涼氣瞬間鉆入,也驚動了身側的少女。
半夢半醒間,她注視著舉止奇怪的孩童,目光透著些疑惑,但她沒問什么,只是伸手將人一帶,扣回了堅硬的木板床上,“快睡,睡著了,就不餓了……”
不,他想靜靜。
不行,這個臟兮兮的丑女人怎么可以跟他睡在同一張床上!
寂九推了一把少女,將人給徹底晃醒了。
“小九,你今天真的很奇怪。”她的神色很平靜,不!應該說,從寂九第一眼看見她時,就是這樣。
女人只有一張臉像顧影闌,其他什么的,完全不像。
她的神色,一直是那種麻木的如同死水一般的平靜,帶著苦相,好像天生就不會笑。
而她的眼底,卻總是透著一股勁兒。
像什么呢?
寂九后來想了很久,才想到,她像一株可以隨時被踐踏,卻永遠踩不死的野草。
柔弱,倔強,堅韌。
但現在,她只是一個讓他討厭的丑女人!
寂九將被褥一個勁兒的往自己身上扯,“我想一個人睡,你找個別的地吧,畢竟,男女有別。”
“第一,我是你阿姐,第二,你今年還不滿七歲……”她粗礪變形的手撫上了孩童的額頭,“燒明明退了啊,咋還在說胡話呢?”
“哦,對了,你今天打翻的米湯,抵得過我們兩天的飯食,所以,明后兩天,你不準吃飯。”
少女說完,便自顧自地閉上眼,像是感覺不到寒冷一樣,沉沉睡去。
呵,他又不是真的小孩,豈會懼怕這等小兒科的恐嚇。
那等豬食,求他吃他也不吃!
結果,少女果真說到做到,此后兩天,不僅絲毫沒有要搭理床上躺著的某人的意思,還一到飯點,就捧著那綠糊糊的不知明食物,在寂九面前吃得噴香。
孩童翻了個身,后牙槽暗暗咬得咔咔作響,他都快餓出幻覺了。
風雪停了又下,就是遲遲不見晴。
聽著耳邊傳來的少女均勻的呼吸聲,孩童偷偷在黑暗中起身,拖著昏沉的身軀下了床,悄悄推開了木門。
當他傻么,不給他送吃的,他不會自己做嗎?
寂九進了小破棚內,借著一點微亮的月色與雪色,找到了黑漆漆的灶臺。
但他翻找了許久,也沒見著什么可供充饑的食物,米缸是空的,只有角落里,剩了些爛樹葉子。
難道這就是顧影闌天天喝得那玩意兒?他倒要嘗嘗,是什么頂級美味!
寂九翻開水缸,發現里面的水都結冰了,他干脆從地上刨了一大捧雪,也不管干不干凈了,就往鍋里扔。
點火、添柴……嗆了他一鼻子灰,說實話,他活了二十余載,第一次這么狼狽,想他也是天家貴胄……
等他將火升起來后,寂九發現了一個巨大的問題,他現在的孩童身板,幾乎夠不到灶臺。
他也不管了,就將那樹葉子忙鍋里扔,再挪動鍋蓋將整口鍋蓋上,就專心添柴去了。
好餓……煮這么久了,應該能喝了吧。
寂九踮著腳將鍋蓋挪開,氤氳的水汽一下子糊了他一臉。
他舀了一鏟到陶碗里,然后,靜默了許久,終是捏著鼻子,將那一坨子菜渣混著湯水灌了下去。
嘔……
孩童沒忍住,盡數吐了出來。
太難吃了……所以,顧影闌那女人是怎么做到,將那垃圾玩意兒在他面前吃得津津有味的?
他泄憤般的將那破碗往地上一丟,清脆的一聲在寂靜的風雪夜里格外清晰。
糟了,大意了!
寂九迅速跑出木棚,卻迎面跟顧影闌撞上,她散亂著一頭枯黃的發,“小九,你做了什么?”
她似乎猜到了什么,越過他往棚內而去,看見灶臺旁一片狼藉,面帶慍色。
“小九,你過來!”
這是寂九第一次感受到少女除平靜之外的情緒,像如鏡海面下深涌的暗流,有那么一瞬間,他竟然被驚駭到了。
他怔在原地,沒有動作。
少女抿直唇,從棚中緩緩走出來,手中緊握著一根柴火棍,細雪散落在她偏黃的發絲上,反襯出她眼底的怒意,更加灼目。
有那么一瞬間,面前的少女與記憶中的顧影闌重合了,以至于他愣了一下,沒能避開那高高揚起的木棍重重敲下的那一擊。
孩童的身軀壓根承受不住這樣的重擊,皮肉開綻間,他一個踉蹌,跪倒在地!
“你憑什么打我?”
他寂九這輩子,幼年再困厄過,也斷沒有遭受過這樣的折辱!
顧影闌,你很好!
他是真的動了殺念的,男孩從雪地里起身,但少女的第二棍恰恰敲擊在他的膝彎處,他再度倒地。
“小九,我以為,你只是還沒有接受現在的一切,我以為,你是想活著的!可這兩日你所做的一切,讓我實在無法理解。”少女將棍子往地上一扔,蹲下身,平視著孩童,“你難道不知,這樣的荒年,這樣的冬雪天,食物有多重要么?!”
“你若硬要如此,那么……”少女深吸一口氣,眼中痛色一閃而過,她的聲音,比他身上的碎雪還要寒涼,“那么與其讓我與我的弟弟一起餓死,倒不如,我先打死你,再自己自戕了去,倒也干脆!”
孩童一直是垂著頭的,在少女說話時,他那雙漆燼般的墨瞳,直勾勾的盯著膝前的那兩只,脆弱的,不堪一折的,瘦骨嶙峋的手臂,扯了扯嘴角。
顧影闌……原來她是想,馴服他呵!
那且看,誰玩得過誰吧。
男孩艱難仰起頭,望著少女,沾著碎雪與污泥的滿是凍瘡的小手,顫抖著抬起,似乎想拽一拽她的袖口,卻猛得縮回,他的眼眶里蓄滿了因痛苦而泛開的淚水,一滴一滴的,同飛雪一起,隱沒在泥地中,“阿姐……好疼,小九疼……”
這是兩天里,他第一次喚她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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